(一)
唐代孙过庭所著的《书谱》,开宗的第一句是:“夫自古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语句中的“张”,是指东汉末年的书法家张芝,张芝为东汉时期隶书体向行书、草书体转变阶段的代表性书家,有“草圣”之称,而“钟”则指钟繇。
张芝出生年月不祥,死于东汉献帝时期的公元192年,钟繇则出生于东汉桓帝时期的公元151年。张芝死时,钟繇也已经41岁了,可以说,两人基本是同时代人,只是钟繇自东汉末进入了三国时代,当了魏的朝官。
张芝是以草书出色而成草圣。钟繇呢?其在书法史中的地位也很不低,论魏晋之书,必提钟繇。书法史中提及他的书法,都是说他的行书与章草之妙。其墨迹真品几乎没有,后世所刻的法帖《宣示表》、《贺捷表》、《荐季直表》等都是后人临摹之作,但这些作品,如果是钟繇所书,虽是后人临摹,也是当时的神妙之书。从中亦可窥见钟繇的书法成就是相当出色的。正因为书法成就的出色,也构成了钟繇相当出色的书法理论体系,其理论体系中反映出来的书法艺术观点,体现着魏晋时期的书法理论体系。这种理论体系在实践中继承了东汉时期的代表性书法家如曹喜、刘德升、蔡邕、张芝等人的书法美学思想。
东汉末年和三国、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政治局面最混乱,社会生活最痛苦、最悲剧的战乱时期。但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也正是这个时期,成为了划时代的时期,正如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所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对于处于长期封建专制统治的中国,这样的一个时期,虽然处在血腥和混乱之中,但却能使长期被禁锢着的中国文化和文化人,迎来了或者说自己造就了一个不断解放自身和使自己的思想能够自由驰骋于自然美之中的精神享受期。就这一段有限的思想自由文化史,造就了中国文化史中一段最辉煌,也最值得称就的“魏晋风流”的鲜艳标帜。
(二)
钟繇,正是处于这样的一个时期前端的代表性人物,其在书法史上究竟是以何种出色的表现,来奠定其书法史的地位呢?而构成他这种出色表现的基础又是什么呢?
史书上都说钟繇的书法出色,但都是一些抽象的语言为多,真正能说明问题的史料却不多。宋代人陈思在其写的《书苑菁华》中记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魏钟繇少时,随刘胜入抱犊山学书三年,还与太祖、邯郸淳、韦诞,孙子荆、关枇杷等议用笔法,繇忽见蔡伯喈笔法于韦诞座上,自捶胸三日,其胸尽青,因呕血,太祖以五灵丹救之乃活。诞苦求之不与。及诞死,繇阴令人盗开其墓,遂得之。始知‘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从其消息而用之,由是更妙。”
这个故事后世大多数人都认为不真实,但又很多史料都引而用之。这是为何呢?这只能从浪漫主义的角度去说明。这个故事虽有点玄,但生动地描述了钟繇对学书笔法的重视,重视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不择手段也要将蔡邕高明的用笔之法拿到手。求之不得,负气到捶胸至发青,伤了内脏至呕血,待韦诞死,又暗中叫人去掘人家的坟墓,这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而韦诞呢,亦相当精彩,其对蔡邕笔法的看重并不亚于钟繇,生前死抱不放,死后也要带进坟墓中。这真是一幅相当精彩的官僚书法家斗胜图,为了书法,尊严、体面,都可以不顾,完全是一对浪漫的小顽童。可见,当时代对书法的重视程度,书法在艺术享受上的迷人,书法家间争强斗胜,渴望高人一筹的荣耀感是多么地强烈。
宋人陈思记述这个故事时,与三国时代已相距八百年时间。这很可能是根据民间传说收录而来,传说中的以讹传讹当然不会少。但其故事的根本点应该是存在的。展开作为今人的想象力,我试图以自己拙劣的秃笔来对这个故事扩而大之的描述,从中看一看钟繇书学成就形成的朦胧轮廓。
故事说钟繇少时,随刘胜入抱犊山学书三年。说明钟繇年轻时十分喜爱书法,并跟随老师进山中专心学习。这里不知刘胜是何种人物,但不是书法高手应该是肯定的,因为钟繇跟他学了三年,还是不得书学的真谛。
钟繇年轻时,绝不会是归顺曹操后,因钟繇在东汉末年时已是东汉王朝的朝官,任黄门侍郎之职,而曹操执政后,是曹操的重要谋士苟或的推荐,钟繇才归顺了曹操,并为曹操所重用。而曹操主政的年限,最早也应该在董卓之乱后。汉献帝回到洛阳,曹操抢先在各诸候之前将汉献帝和朝廷迁到自己的根据地许昌,这时已经是汉献帝建安年,即公元196年,据史料记载,也是在这一年,钟繇才归顺了曹操。但这时的钟繇,已经是45岁的年纪了。所以故事中说的少时进抱犊山中学习,归来与曹操等人论笔法,应该是钟繇45岁后的事情了。
与曹操等人论笔法的钟繇,可以推测,作为探讨书法从篆隶向章草及行草书转变时期的钟繇,在东汉末很长的时间中,都沉浸于书法的研究和学习,这时的钟繇虽然传统的篆隶字体写得已经很不错了,也可以称为时代的大书家了,但要向新的字体转变,钟繇还在苦苦地摸索,而且正苦于没有找到一条突破的路子。
蔡邕,是钟繇的老师,蔡邕在董卓之乱后被暂时当政者之一的王允下狱至死,其时是公元192年,这一年钟繇是41岁,而钟繇的另一个老师刘德升早在189年就去世。所以,正在探索新形字体,热情又十分高涨的壮年,钟繇没有了老师们的指导,其迷惘与痛苦可想而知。
在对书法的探索之中,钟繇遇上了曹操,并在政治上成为其手下能臣。作为具有雄才大略的统治者,曹操由镇压农民黄巾大起义起家,占据挟天子以令诸侯和网罗人才两方面的优势,迅速发展了其军事力量,逐次削平了北方群雄,统一了黄河流域。在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中,成了最有势力的政治统治集团。
政治上的强大,促使曹操作为封建士大夫文人本性的激发,由于其对文学的爱好、倡导而又才华出众,在其身边形成了一个以邺都为中心的文学群体,一群时代的著名文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文学上有名的“建安风骨”。建安时期,从曹操挟持汉献帝到达许昌的公元196年算起,延续了24年,这段时期,著名的文士们大约有数百之众,在曹操、曹丕、曹植父子的倡导下,大兴文学创作之风,其中形成了孔融、王粲、刘桢、阮璃、徐干、陈琳、应埸以作文赋出名的“建安七子”,这个时期的诗赋骈文创作达到了历史的高峰。文学高峰的叠起,同时也带动了附属于文学的其它艺术的发展,而书法作为文学表现的基础载体,在这个时期出现飞速的发展是完全不奇怪的。
钟繇作为大书法家,其壮年时期刚好就是建安时期,在这样的思维和文学发展环境中,也令钟繇的书法才艺得以充分发挥,并成为书法从隶书向楷法、章草、行草转轨的代表和倡导人物。
按照历史阶段书法家的划分,曹氏父子三人都是作为三国时的书法家而被公认的。以曹操来说,他的书法出色的是章草,唐代张怀瓘写的《书断》一书评其章草书法为:“雄逸绝伦。”在今陕西褒城中有“衮雪”二字,传说是曹操所书。曹操作为诗文、书法都出色的文学家,平时对待文士们就很宽容,能与他们平等相处,讨论一些文学、书法上的问题。文士们在他的面前也都敢于放胆直言,有时甚至有点放肆,而曹操都能容忍。
我们回到故事传递出来的信息中。
也许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曹操又召集了钟繇、韦诞、邯郸淳、孙子荆、关枇杷等书法家在他的官邸中讨论书法的问题。这一次讨论的是用笔法,大家都想在曹操面前有所表现,讨论得十分热烈。邯郸淳与钟繇都师法曹喜,而钟繇与韦诞亦同时师法蔡邕。大家都以各家的笔法提出来交流。钟繇和韦诞作为蔡邕的学生,都各自提出了对于老师笔法的看法和领悟。两人各抒己见,争到激烈处,韦诞激动地从座位上拿出蔡邕的有关笔法记载来,以示自己的意见正确。这一下,钟繇哑口无言了。他太熟悉老师关于笔法的理论了,老师去世时,他已经是40岁的中年,曾得到老师的亲传,但笔法理论却看不到其整理成文字理论的书籍。而韦诞虽然也师法过蔡邕,但老师去世时韦诞只是一个10多岁的孩子,而如今,其手中却拿到了老师笔法的理论书籍。
钟繇意识到韦诞手中的本子,对于自己正在参悟和师法老师的笔法而进行书写字体转变过程中的重要性,所以他十分希望能得到这本书籍。而韦诞呢,看到钟繇对于这本书渴求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了,后悔不该将此本示人,因他幼时即投在蔡邕门下学习书法,长大后也一直研究老师笔法,得到这本笔法理论书后,自己的书艺大有长进,故其一直将此书视为奇货可居之法宝,作为传世之珍而不愿借阅于人。
由是于此,当日的讨论笔法的聚会过程中,钟繇一直盯着韦诞手中的本子,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曹操和众人见状,都只是大笑而已。
这次聚会后,钟繇回到家中,想起韦诞手中的本子,心中就憋得慌,托了很多人去要求借阅,但韦诞就是不给。这可急坏了钟繇,以至使他茶饭不思,整日唉声叹气,想到迫切处,不由得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心胸,不数日,将心胸也捶成了青淤色,终于急火攻心,咳嗽以至呕血,一病不起。
有人将此信息报与曹操,曹操也不由得为其对书法的执着而怜惜,赶快遣人送去府中良药五灵丹。钟繇服了五灵丹后,病情得以缓解,但仍然解不开对蔡邕笔法的思渴。
故事想象至此,按照陈思的记载,说是钟繇一直等到韦诞去世,知道韦诞将笔法随葬了。后来才偷偷使人挖开韦诞的坟墓,将笔法拿到了手中。
但这记载不成立。因为按史料记,钟繇比韦诞死早了23年。至于钟繇怎么得到了蔡邕的笔法而研究之,那是待考之事。
(三)
依我之见,蔡邕既然是钟繇的老师,何会不传授笔法之理。韦诞手中的本子,很可能是后世整理出来的蔡邕的书学理论。因为自东汉至三国建安时期,隶体已派生出章草、今草、正书、行书等书体,而且书法成就极高,书法美学思想也已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形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期。蔡邕作为东汉大书家,在书学中形成了《篆势》、《笔论》、《九势》、《隶势》等理论。并在继承先秦老庄自然观的过程中,首开先河的提出了“夫书,幸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立,形势出矣。”的自然美学思想。其思想的主旨,主要是说明书法之美,与宇宙万物的自然存在之形、运动之势是紧密联系的,即所谓的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的自然形势之美。这条书法美学思想的基本规律,是一直沿用至今的。
钟繇作为蔡邕的学生,所沉醉和竭力研究的就是蔡邕这种书法美学思想。
我们还回到故事的延续中,不管是哪一条途径Ⅱ巴,钟繇终于得到了蔡邕的笔法理论。得到理论书籍的钟繇如饥似渴地进行着研究,得出了“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的领悟,在笔法上进行了改造和校正,书法更加美妙。唐张怀璀在《书断》中说他:“真书绝妙,乃过于师,刚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秦汉以来一人而已。”
这“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幽深无际”之说,正是自然构成的妙趣。
钟繇继承了蔡邕的书学观点,将章草书法写活写妙,渐渐地产生了行草书法的雏形和用笔的法则。而作为三国魏时的大官,更带动了时风的发展,形成了东汉末和三国时期行草书风的风行,并得出了:“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
钟繇继蔡邕之后,在书法美学的自然观方面,形成了自己的书法观。所谓的天与地之美,亦即阴阳乾坤自然形成之美,这种天与地间的结合,是阴阳乾坤元气化呈的万物之美,书法美构成的最高境界是物质元气化呈的自然之美才最妙。要达到这种境界也是要花工夫的。钟繇临死时与书法也很出色的儿子钟会说:“吾精思学书三十年,读他法未终尽,后学其用笔。若与人居,画地广数步,卧画被穿过表,如厕终日忘归。每见万类,皆画象之。”学书到如此痴迷的程度,数十年不易,坐下画地,睡在床上画被至洞穿,上厕所也在思索笔法,看到自然的景物都和学书联系起来,才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书法灵感。学书之难矣,难于上青天。像钟繇这样的大官,要付出的代价要比专业书家还要大,还要艰辛,这是无疑的,后世书家评其书法“天然第一”并非浪得虚名,亦非易得也。
(四)
作为大官的钟繇,是否每日间拿了俸禄只是写地画被地练字呢?据史料载,亦非如此,当时苟或推荐钟繇给曹操时,是作为政治之才推荐的,曹操任命其为侍中守司隶校尉的官职,按照朝廷的命令去督领陕西一带的关中诸军,经营治理关中,使关中一带的生产得到恢复,社会稳定,曹丕废汉立魏后,又加封钟繇为廷尉,魏明帝曹睿时代又封为太傅之职。可以说钟繇在东汉末至曹魏时代都一直是朝廷任用的重臣,为曹魏集团的壮大发展立下了汗马的功劳,而正是这样的重臣,却能在书法领域中取得这样出色的成就,这种现象,在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着,这也是中国书法史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官与书法之间,互促互成的关系,并非简单的诠释能说得清楚的。
钟繇的书法,《书苑菁华》中说:“点如山摧陷,摘如雨聚,纤动如丝,轻重如云雾,去若呜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灿灿分明,遥遥远映者矣。”这种抽象的美丽,当然只有用抽象的思维才能体会。从存世的传为钟繇书迹中去体会,也需要一定的书学水平才能领会。
这种以自然现象去领会和创作书法之美妙的理论,在东汉末开始形成并发展后,经过东汉、三国时期社会大动乱,统治阶级推行的儒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被打破,文学艺术的自身价值,在曹氏父子为代表的统治者阶层的倡导下,文学思想大解放的时期悄悄降临,终于形成了建安风骨的沉雄逸丽、璀璨灿烂的景象。钟繇作为建安风骨文学景象推动下产生的尚韵书法家先驱,张扬起了自然流美书风的先行旗帜,并逐渐引出了王羲之、王献之为代表的更完熟逸丽,代表魏晋风流最高境界的行草书风。
钟繇书法的可贵处在于天然第一,其理论的可贵处在于“法天之经,则地之仪”。书法之自然美就融合在宇宙万物之间,同生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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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繇不仅是一位书法大家,更是一名卓越的能臣干吏,绝对文武全才!,三国钟繇,我大长葛人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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