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尝评自家书作:以“生”得秀气。

何为“生”?

此处意为“手生”。

然“手生”又怎解?

老子曰“长短相形”“前后相随”“斯不善而知善”,故此“手生”,应与“手熟”相对才成立。此处“手熟”,正如卖油翁典故中所言“无它,唯手熟尔”所昭一般。

熟悉董其昌的人都知道,董其昌在书途上,早早就给自己立了一个标杆——赵孟頫。

董其昌对书法的追求与赵孟頫大相径庭,他曾一度认为赵孟頫为泥古俗字,狂加批点,直到晚年,才恍然知晓赵孟頫字如山高,难以逾越,故而才有“手熟”和“手生”的论段。

“余书与赵文敏较,各有长短,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十一,吾得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

所以,要像了解董其昌“手生”之法,必须先懂“手熟”之理,因此当先说赵孟頫。

以前曾说过,赵孟頫字并非每个人都喜欢,对他字的态度大概可谓冰火两重天,爱,爱之极,恶,恶之深。这其中的差异,全在对二王笔法中“遒媚”理解深浅所导致。

因赵孟頫得王《快雪时晴》之遒媚,故在形体上显肥厚,此书风与时风大概如唐仕女与宋仕女之别,唐主肥,宋元偏瘦。审美观不同,所表之“美”亦有不同。

唐侍女

宋仕女

从绘画风格的转变来看,赵孟頫的书风更偏唐人审美,所以董其昌早年对其评价并不高,因为时风趋新,而赵守旧,故有俗气。

赵孟頫书风偏唐人,自然不是从画中得出的结论,这只是一个佐证观点。事实上赵孟頫虽以二王为宗,但他对唐人书法的涉猎更为广泛。

如陆柬之楷书,李北海行楷,还有唐人书魏碑体。这三家大概是赵孟頫行楷笔法结字的主要来源。总之为一,然后出于二王。

用五张图来总结一下赵孟頫“手熟”一路笔法的主要取法路径。

李北海行楷

唐人写《等慈寺碑》

陆柬之文赋

快雪时晴局部

赵孟頫吴兴赋。

眼力固然有高低之分,不过在“手熟”一路,大概是不需要眼力,只需要眼睛就够看的。赵孟頫的综合唐代数家的结字,取势,最后得王之丰腴肥媚,总成一派。

所以此处手熟,应该比较容易理解,是指临古像。如从生理上讲,“手熟”则指技巧精熟,手稳肘稳,肌肉记忆深刻,“手生”则反之。

当然,这样解释未免浅薄了些,不足全面解释一个人的笔法结字习惯,但无妨,以此为门径,去意会“熟”字,应该是够用的。

其实古人字,并不能全然解释的开,也很难解释的开,在很大程度上,自己“开眼”“开悟”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不是我说了什么,而是顺着我的思路走,思考到了什么。

董其昌在中年以前,从不曾对赵孟頫的字有过好的评价,因为这种“泥古”是他所不屑的,这种“熟透”的功夫,未免如“字匠”一般让人心生烦感。

俗,不是因为写的差,不是因为功夫差,而是因为太过规矩,追求不新。

能看懂这个,大概就可以去管窥一下董其昌的“手生”,为何他的字充满秀气,灵气,仙气。因为他追求的东西,根本不泥于规矩,历史上是从没过先例的。

故而董其昌对文征明,欧、虞、褚、薛等人的字也看不上眼。

理由很简单,跟赵孟頫一样,字太拘于法度。

在这样中反叛的思想中,必然会萌发一系列反叛的追求。

董其昌所谓“手熟”,应指拘法,泥古一类。

而所谓“手生”,应指承古出新一类。

所以,现在实在有必要看一看董其昌是如何“出新”的。

董其昌十七岁学书,初学多宝塔,后学虞世南。二十出头后,认为“唐书不如晋书”,遂学钟,王。

后边的学书经历且先不论,但说二十岁左右的这几年。

我认为这几年才是董其昌书风真正的奠基期,因为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

“唐书不如晋书”

读过我专栏的朋友,应该知道这句话的价值,它在认识上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

“唐书”在法,在形;而“晋书”在神,在韵。

能看到唐书不如晋书,说明他的眼力以及对书法的认知,上了一个新的层面。

当然,这不是说仅仅是说一句“唐书不如晋书”就能提升的,而是从形到神,认知的转变。这个转变在当代学书者身上很难看出来,因为大多数人还在学欧颜柳赵等等,理解不到魏晋的高度。即便学了魏晋,也只是徒摹其形,而难观其神韵。

有人说,书法本是简单,为何解释的如此玄乎?

其实,书法本就不简单,它的境界不是由书法本身决定,而是由学书法的人的认知层次决定。

就像那一句“天下武术本没有高低之分,只有习武之人才有强弱之别”,结论看似简单,但能说出这话的,从其内心境界来看,必然是顿悟了武道。这种差别可能产生于悟性,可能产生于努力,就像普通人抓破头脑也想不通“少年班”孩子的学习方法。

董其昌在二十岁时悟到“唐书不如晋书”,这是他从心底看不起赵孟頫书法的根因,因为赵孟頫主要承了唐朝书法一脉,而非魏晋。

如严格从笔法理论上来讲,“手生”也始于魏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有机会再说。

二十出头,董其昌在这期间学唐人,曾以为自己的书法可逼古人,但学魏晋三年后,从“自谓逼古”,又悟得“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

这又是一个新的境界,以前以为学透了古人,却猛然发现自己还没入门,只是描摹古人形状而已。

《书法心法》专栏中还是对此有过解释,“懂”是一层境界,“用”是另一层境界。

能知魏晋高远,这是眼高。此时认知虽高,但依旧认为自己用笔功夫逼近古人,说明眼高也仅仅是入了门,而非真高,其对书法认知还是受手上功夫牵制,此“眼高手低”不假。

眼高之后的唯一好处,就是只剩手上功夫的努力。

故而三年的沉淀,让他自己对“手”“眼”有了新的认识,此时认为自己“一处未入,只是恪守格辙”,这才是真正的眼高,而非虚高。

至于手低与否,无法说,因为能悟到这个层面,手上功夫必然是到一定高度的,起码要写到能理解魏晋高远之处,才能看到离魏晋高远之处。

故而此时的“手低”,也低,也不低。低于一流名家,但基础不弱,常人不能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最可怕的不是穷途末路,而是太自满。能知不足,才是大智,毕竟弥补不足,就是前行的方向。董其昌显然是一个对自我衡量非常准确的人,他能看到自己写字只是“徒守格辙”,而非真入。这种眼力与手上功夫的落差,会促使一个人以近乎“疯魔”的状态进取。

董其昌在往后数年间,往返于大收藏家项子京府邸,阅尽家藏,出入苏米,晚返平原。

这个时期,就是他背离“手熟”追求“手生”的重要阶段。

赵孟頫手熟,因其形质未脱唐人。

故而董其昌对临帖,有了新的标准,并不是亦步亦趋,而是“师意不师迹”。

用最通俗的解释,说白了!

赵孟頫一生求像,而董其昌一生求不像。

董其昌临帖,不临外形,只临其意!

董其昌于临禊帖跋中自述: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

又说“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

这种对古临习,是他走向“手生”的第一步。

因未尝从形质入古,自然不必从形质泥古,则无论如何,不会因“熟”落俗。

脱古人窠臼,只仿意态,而运笔结字全凭己意,这是董其昌对学古的认知和领悟。

如临《阁帖》,虽写王献之,但其运笔结字皆董其昌晚年风貌,与原贴差距很大。

但神态之间,仿佛有合处。

这种与古相背又相似的“朦胧感”,乃至董其昌的“妙悟”。

也是其“手生”得秀气的根本。

这里所谓的“秀”,应该纸的是新,巧。

而“俗”也非今日之“俗”,乃是旧,板。

从董其昌赵孟頫的“生熟”来看,也大概能折射处历代习书者的二种方法。确实无可谈方法的高低贵贱,只是二人的追求不同,一人以守古而成,一人以乖合而成,也就自然无法从形态审美中去分辨二人高低。

就像晚年董其昌的恍然醒悟,知晓赵孟頫确为高不可攀的一座山峰,行笔结字稳如泰山,与其相比,只能算各有优劣,不可枉谈超迈。

今日谈董其昌“手生”之法,大概就是想说一说学书的过程。余以为应该着重去理解董其昌二十岁左右所思所想,才能跨越书法的形质之限,迈入神采,这个过程我本不知,却也是看了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才有了思考。

书论永远是先看,而后能悟,就像期初也不懂为何唐书不如晋书,为何三年苦练后只算能合辙,也曾以为笔法玄乎。

但多想想总是好的,因为想得多了,练的时候才会有一闪而过的感悟。

不练不看不思考,即便有些什么,也把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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