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来,国内艺林,莫不艳称启功先生之字,盖谓其为一代书坛大家。但他自己,从未自称“书法家”,也从未以“书法家”为职业。
启功先生出身显贵,是满族正蓝旗人,按照族谱来说是帝王后裔,乃雍正第九代孙。只是他生在乱邦,身处末世,不仅早没了清雅高贵,实际人生异常坎坷:一岁丧父,壮年丧妻,半生右派,膝下无子,晚年孤守书斋,一生故事,苦难远过欢乐。
虽然,他的为人,柔而能健、朴而能厚;他的纸墨,笔端透着深秀雅逸,粹然无世无争。但这些,也未必不能看作是这位末代旧王孙,在黑暗时代中,心灵仅能有的逃亡之所。
本来,对于旧时文人贵胄来说,书画就是“余事”,启功先生也从未当此为正业。
启功书法《论书绝句》,1992年前后
他有志于书学,但不是一心于此,更不甘自限于此,只是“不要丢人”,兼遣兴抒怀而已。他的主业,是大学教授,是文献学者,是古典文学研究从业之人,是古代书画文物鉴赏专家。 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屡屡说自己的字,只是旧时代文人的基本功而已。
他还说,他是因缘凑巧被人“抬”成书法家的,他的恩师陈垣虽以史学家名,但书法功底都远比他好。启功先生说这些话,意味深长。这当然是他一如既往的谦冲自抑。实际上,他可算得上当代中国书坛最后一位扛把子书家了。在他及身以后,几乎再没出过像他这样有公信力之同行可以继踵了。
中年启功与提拔他起来的恩师——史学家陈垣
但另一方面,我也坚持认为他说出了不少实情。其中最大的一项,是他确实又算不上民国及以前书史上的第一流大家级,更难说是“大师”了。
启元白先生后来成为一个时代的书画“明星”。可他的书作,我个人一直都不大喜欢。他的书学成就,公平地讲,还只能说是当代的绝顶高手。往最高度讲,也不过可称此际传统文人书法家的代表而已。
启功画作,他的书法题画,显然更见益彰之效
启功先生的字,是典型的文人字。我以为,以帖学比帖学,甚至不输给沈尹默先生多少——沈先生书法确实终身都在极力摆脱但难脱陈独秀“甜俗在骨”的批评。启功的书作,整体印象,有一种振振公子之气质,兼有一股旧时文士的情调。同时,笔法和结构上,外内敛秀整而内钢筋铁骨,瘦劲挺拔,骨骼分明,气派大,撑得开,说是当代一流高手,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要坦率直言不讳,我以为其书倘和历史上的真正大师较起短长来,还是差远了。 即便只是拿民国书家们比如沈曾植、于右任、沙孟海、林散之甚至是胡小石诸家的水平去衡量启功先生,他都只能说是其中的一般水准,不见得多么秀出。他后来享有如此高的盛名,与其晚生、高寿、望重,是有莫大关系的。
于右任书联,170 cm × 24 cm × 2,1929年
我斗胆说这些犯忌的话,不觉得是冒犯和不敬。因启功先生是如此多才多艺、博学有德之人,他之留名是必然的,绝不仅仅只限于书法一门。你若只推尊他是名“书家”,贬低他的人其实是你。
如果拿出书史上,特别是晚清以来“大师”的标准,去衡量启功先生,我以为他的书作,最重要的不足,至少有三点。
我私以为,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是启功书法的最渊源所自
其一,他的书法,因结构的特殊,长期被名为“启体”,似自成一家,但从深层因素看,我以为他还只是守成,没有特开机杼,创造性不足,不免落入前辈门限,作品的精神偏于单薄。
表面上,启功很小就有家学的栽培,深受自己姑姑和祖父的书学启蒙,转益多师。他自己就曾用“先摹赵董后欧阳,晚爱诚悬竟体芳,偶作擘窠钉壁看,旁人多说似成王”的诗来自述遍习各家的历程,但是他的书风,并没有完全跳脱出王献之《洛神赋》的笼罩。互相比照一番,当可领会。
山东蓬莱望瀛台启功题匾——启先生的字,放大就有问题
大抵艺事,最初纯有古人,继则融古人而有我,终乃古人与我俱亡,始臻化境,最后方称大家。启功先生的书法,是学者式的,讲求的是无一笔无来历,导致他沾染了太多的金科律令,死守法度,走入了自设的牢笼。
比如,他的“启体”,和《洛神赋》和《灵飞经》等的暧昧关系,但功底、结构、章法、墨法等远远不及。比如,他的用笔和线条,并不大善于经营,让人有入眼千篇一律之感,不免觉得字太单调了,感觉是在机械地抄书,难以引起情感共鸣。
另一位“业余”书家郭沫若,给琉璃厂荣宝斋的题匾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沈曾植、吴昌硕、沙孟海、乃至徐悲鸿黄宾虹等人的作品,总是不经意间能给我一个惊喜。如此,才是真大家手笔。
其二,启功先生的书作,虽然以娟秀清逸著称,但细审即知,他的书作,论字势等技法,还是过于平正了,结构还是过于均衡了,线条过于单调了。
启功对联,立轴,纸本
从这一点看,他的书法,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宽博。表现在技法上,就是很有自家面目但程式化,有心汲取欧阳询柳公权等唐碑的沉稳感但更多呆板,学晋人的简约但呈现出缺乏内涵的简单化趋向。大概也因此,当代学他书体的人特别多,学的像的似乎也最多,甚至有个人已经可以达到某种程度上的真假难辨。前几年的拍卖行,就拍出过假启字。
再说的严苛一点,启功先生的字,固然非常精到、非常含蓄、非常净爽,难为常人所能及,但因为变化的不足,甚至有点近乎于馆阁体。尤其是到了晚年,随着年龄的偏大,身体的状况衰弱,连那份特有的精到也渐渐失去了骨力,满纸颓靡,更加显示其弊端了。
启功题曹梦琴绘《古代名媛故事图》
自古以来书坛大家,其字都当是完全摆脱匠心,有一种自由的、质变的、浩瀚的气息的,法度谨严但变化无端,当年张大千能作伪石涛山水逃过黄宾虹法眼,却万不敢也不能伪造出王铎的书法,奥秘也在这里。但我自己读启功先生书法,难有这种感觉。
我始终觉得,启功先生的书作,有一股小家子气,是足以昂然名家,但断难称大家。
其三,书法之笔墨,说到底是融会贯通的,各种字体精好,才能成为一个大家。可启功先生纯然一书斋文人,又并不专心在书法一道,在这个方面很有欠缺。
不只是写字,更是学问家
启功先生在书法方面,主要面向的是经典帖学,擅长的是楷与行楷,而且特别偏重在小字。他的格局,和古往今来的任何大师比起来,都是比较局促的。他一辈子,基本都只是在二王传统下用功之人,对魏碑着意较少,对颜体也似乎并不深入,帖学其实也多是小字,加上他又是纯粹书斋里的文人学士,一生经历都很平淡,必然导致他的书法实践和境地都不够开阔,终身都停留在“闲情偶寄”的层面。
比如,他的小字,小行书与小楷书,写起手札尺牍来,确实都极其的精到,但也只限于此而已。他的隶、草等体就不够理想,大字写得不够不尽如人意。现在社会上悬挂有太多他的题字牌匾,但是只需一看,就知道他的弱势所在。
启功给中华书局出版诸书的题签——他的字用来题签,实极妥帖漂亮
他的这些字,不说雄健的欠缺了,单就间架、结构、笔画等等而论,都有很勉强的地方,显得非常力不从心。单看还不明显,倘若同时和沙孟海、郭沫若等同代书家一对照,就能看出“大家”之间的差异来。这种孱弱感,是他的只擅一体的自限是有关系的。
同理,只重魏碑之人,写小字之时,也往往比不上学帖深入之人。但只经营一体,似也难称大师。
从这些面向来看,我个人以为,启功先生的书学成就,称当代高手理所当然,也实至名归,但若说是书史上的大家或大师级,还是有点声闻过情了。
以启功为主人公的影视剧
由此,再说句得罪人的话,当代很多人,尊重启功先生,必欲推他上大师宝座,我觉得是过实的褒奖,吹捧过当了。记得前几年,看《中国书法》杂志,里面有人还曾正式提出所谓的“启功书法学”,闹腾腾一阵,还是有点无聊的。
到了启功先生谢世后的近些年,这股风气似乎愈演愈烈了。几乎每一年,所谓的“启功书法学国际研讨会”都开大张旗鼓地办,《论文集》也一本本地刷,我曾经拿到两本,发现里面全是谀词,一味吹捧,几乎没有一篇公正、客观的检讨文字,真是让人摇头。
启功为北师大二附中所题校训,可返为其自身写照
现代书学风气确实真的是萎靡了,过去东晋时代士大夫那种兰亭雅集式的心神沟通,到了如今,就剩下一群长衫伧夫庙会赶集的喧闹了。我想,以启功先生一贯“君子耻之”的为人,他若在世,定也会觉得,这些徒子徒孙孝顺过度了吧。
而我总傻傻觉得,惟在尊重前辈的前提下,如实检讨得失功过,进而希冀超越先贤,才是最好的纪念和发扬方式吧!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安享晚年
不然,搞那么多儒林外史式的虚头巴脑的务虚功夫,花不明不白之公钱,招不三不四之闲汉,尽扯些不痛不痒之废话,到底有啥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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