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上半年,古城洛阳史家屯村在建造经济适用房时,突然发现此地有一片墓葬群。考古队闻讯赶来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并逐渐整理出一个由11座墓室组成的家族墓葬群。墓室里没有令“淘宝”古董商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墓主来头却不小,因为其中有一座墓的主人就是北宋大名鼎鼎的宰相富弼(1004-1083)和他的夫人晏氏(1013-1086),而富弼的墓志就成为最有价值的收获。

富弼的墓志由韩维(1017-1098)撰写,由孙永(1019-1086)书丹,司马光(1019-1086)篆写碑额。只凭这几个名字就可看出这块墓志的分量。

不过,应该还有一方更有价值的墓志,怎么没有出现呢?

这方“应该”出现的墓志是怎么回事?事情还得从900多年前说起。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三月,58岁的富弼突然中止了宰相之职,因为他母亲去世了,他得守孝三年。

丧葬琐事自有专人安排,但有一个关乎亡者和富氏家族体面的问题需要富弼亲自考虑,那就是请谁来撰写墓志。富弼贵为宰相,从北宋诸多人才当中挑一个人写墓志应该不是难事,但深谋远虑的老宰相并不这么想,他要谋定而后动。这个写墓志的人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书法也要好,还要肯为老太太写一堆颂德美词。

正当老宰相身着孝服谋划此事时,有人送上门来了。谁?“宋四家”之一的蔡襄(1012-1067),他送来了吊念以及温柑以示慰问。

蔡襄有诗名,有书名,有官名,他现在的权职是皇帝秘书兼财政部长,由他来写非常合适。富弼仔细考虑之后,给蔡襄写了封信:

弼修建坟院,得额已久,先人神刻,理当崇立,今天下文章,惟君谟与永叔主之,又生平最相知者。永叔方执政,不欲干请,独有意于君谟久矣。但为编次文字未就,故且迁延。昨因示谕,辄敢预闻下执,即非发于偶然,惟故人伦察,少安下情也。皇恐,皇恐。院榜候得请,别上闻,次《圆觉偈》亦如教刊模也。哀感何胜,哀感何胜!弼又上,温柑绝新好,尽荐于几筵,悲感,悲感。弼又启。

这封信的大意是说:我正在修建墓院,碑额早就准备好了,但还没想好请哪位高人来写。我觉得当今天下就属你和欧阳修的文章最好,又跟我最交心。但欧阳修刚任参知政事,应该很忙,不便打扰,所以想请你来写。另外,还想请你抄一份《圆觉经》的偈文,一起刻石。文章最后,对蔡襄送的温柑夸赞了一番。

【北宋】富弼 温柑帖(局部)

26.5cm×49.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封信就是富弼的传世书帖《温柑帖》,又名《建修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老宰相这封信可以说写得是无可挑剔了。我们先看措辞,他对比自己小8岁的蔡襄自称“弼”,然后说出了想请他来办此事的三点原因,一是先人神刻是家族大事,要找有水平的人来写;二是我富弼认为天下最有水平的人就是欧阳修和蔡君谟你了;三是你们俩是我最知心的朋友。这话说得像个坛子,三面都封死了,只有一个口开着,就等蔡襄入瓮了。

再看行文格式。在富弼的这件手札里,每行错错落落,时长时短,这不是随意为之,也不是为了好看,而是礼节需要。信中凡提到名字或称呼的,如“先人”“故人”“永叔”“君谟”“下执”,要么是提行写,要么是空一格再写,说明他很谦逊。

在信的末尾,老宰相认真夸赞了蔡襄送的温柑。正是由于这一细心回应,此帖被后代人取名《温柑帖》,也常有好事者将其拉入书法家的美食帖。

前前后后一看,既是蔡襄有“示谕”,老宰相又那么谦恭,无论如何,蔡襄是要写的了。可是为什么富家墓群里没有见到蔡襄的书法刻石?猜一下大致有三种可能性:

第一,富弼的母亲没有被安葬在同一个茔地里。可能是被运回祖籍浙江文成安葬了,或是安葬在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第二,被盗或损毁了。富弼墓中赫然有个大盗洞,所以富弼父母的墓室也可能被盗或毁弃了。

第三个可能就是蔡襄根本没有写。这个猜测是需要勇气的。不然,蔡襄凭什么就不写呢?

查阅蔡襄的传世文集和一些尺牍,还真没有看到他的回信,而且他的文章里也极少提到富弼。当然没有看到并不意味着没有写。我们只是来分析一下,如果真没有写,原因何在。我们可以从几个关键时间和几个重要事件来分析。

仁宗庆历四年(1044),33岁的谏官蔡襄以疯狂敛财和不为百姓和皇帝谋福祉为由,把宰相晏殊给拉下了马,晏殊是蔡襄科考时的主考官,有师生之情。晏殊更是富弼的老岳父,此时他的处境也非常艰难。这些事富弼会选择忽略不计吗?

大约10年后,44岁的蔡襄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自请去泉州任职。临行前,蔡襄心情郁闷,给富弼写了封信,信里有不满,也有暗示性的请求,但无济于事。蔡襄一直在地方上待了两个任期(约6年)。其间,嘉祐三年(1058)富弼拜相。第二年,身在泉州的蔡襄给新宰相寄了一点极品荔枝,并附了一封信,没有涉及任何私人请求,就是“以伸野芹之诚,幸赐收纳”,然后似乎就没有消息了。

两年后的嘉祐五年(1060)七月,蔡襄突然被授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这事有点蹊跷。但此时的蔡襄已厌倦了政治斗争,身体又非常差,不愿再回京城。他各种推辞未果后才不情愿地于十二月起程北上,一路上拜亲访友,拖拖拉拉,至第二年四月才到京城。到了汴京后,他去拜访了老友欧阳修,欧阳修被他苍老的容颜给惊吓到了,看来蔡襄在福建真是没少受煎熬。

那么到底是谁想拉蔡襄一把呢?因为没有确切证据,我们可以说就是富弼,因为他是宰相,也可以说是老朋友韩琦和欧阳修,因为他们同时于此年八月分别晋级为宰相和参知政事。蔡襄抵京后得到两个消息:一是一个月以前富弼离职守孝;二是蔡襄被改任“权三司使”,即财政部长。这样一来蔡襄的共事领导就是韩琦和欧阳修,所以我们推测应该是韩欧二人在帮助蔡襄。

时间再往后推移,到这年底,就有了蔡襄送温柑示慰问,和富弼写信求墓志一事。

在新的格局下,蔡襄可能会选择不写,何况“谀墓之词“真不好写,还容易被人讥讽。蔡襄作为一名有取向的政治家、文人、书法家,他有自己的原则。他给欧阳修的信中说:“辞其可辞,其不可辞者不辞也。”什么是可辞?仁宗皇帝曾请他写《温成后父碑文》,他就不写。什么是不可辞,欧阳修的诗文,他多数愿意写。

这样看来,蔡襄没有接受富弼这个任务也是很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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