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作乾坤万里春

▓ 王宜早

白梅

王冕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王宜早书录

王冕是元代末年著名的画家、诗人，《墨梅》是他的诗、画代表作，画作尚存，诗句“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成了广为传诵的名句。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梅花图和题画诗，诗画配合，表达了自己清雅的审美理想和高洁的人生志趣，受到人们普遍的赞赏和热爱。他布衣终身，藐视权贵，关注民生，热爱艺术，更被塑造成为知识分子“清高”的典型。他的《竹斋诗集》中编入一组題画诗《素梅》58首，本期的《白梅》就是其中一首。

【冰雪林中著此身，】白梅置身在冰雪覆盖的树林当中。冰雪林：冰雪的丛林。有两种解释：一说是冰雪覆盖的树林，一说是冰天雪地，以冰雪为丛林，不一定要有作为植物的树林。这两种解释都不违背诗人的意向：描写白梅生活的恶劣环境，突出冰雪严寒，衬托白梅不畏严寒的性格和英勇顽强的精神。著：读zhuo2，也写作“着”，“衣着”的“着”，安置的意思。

这是运用环境衬托的方法，从正面表现白梅顽强的品格。

【不同桃李混芳尘。】白梅不愿与桃李混迹在世俗的尘埃之中。这是运用反衬的方法，拿桃李从反面衬托白梅高洁的品格。

混：混迹，混杂，相当于“同流合污”的“同”、“合”。芳尘：字面上的意思是芬芳的尘世，这里的意思则表示污浊的尘世。有的读本解释说，芳尘是芬芳的尘土，是指桃李花飘落在泥土中，也就是王安石诗《北陂杏花》所说：“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因为是芬芳的花朵飘落之后被碾成的尘土，所以称为芳尘。白梅不愿意与桃李一起，飘落时被碾成芬芳的泥土，只愿葬身于冰雪之中。这两种解释都有合理性，总之，白梅不愿意与桃李生活在一起。

在生物学眼中，白梅与红梅生活在什么环境中，不是由它们自己决定的，对它们来说，不存在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自然界中，它们是不是生长在差别悬殊的环境里，它们能不能在同一面山坡上、同一座园林里共存，那不是诗人的问题。诗人为了表达某种思想，赋予它们这样那样的特性，是不可以用生物学的理论来解释的。这个手法称为托物言志。

同样，白梅与桃李的对比，也不可以用生物学的理论来解释。

桃花和李花经常向生物学家哭诉它们在诗人这里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生物学家说，我们的生物学法庭，不受理对于诗人的控诉。

生物的一些特性，经常被人们拿来与人类的品格相映照，以人比物，以物喻人。诗人将白梅与桃李对举，就是与人类的某些品格相映照的。桃李，是指这样一类柔弱的花卉。它们不耐严寒，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它们秾艳、粉腻的花朵，迎合人们的审美需要，深受人们喜爱，也深受性格孤傲的知识分子的诟病；人们用它们来比喻稚嫩美好的事物，也比喻软弱和庸俗的事物。

我要对桃李说，别委屈啦！比喻是人类的事。其实，在人类的语言中，在诗文中，桃啊李啊也并非全是柔弱庸俗的形象，比如“桃李芬芳”、“桃李满天下”就十分光辉清新啊！代表未来、充满希望啊！总之，保持你们的自然天性，任由诗人去说吧，他们说的并不是你，只是借了你们的名义而已。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有朝一日，白梅开放，它的清香散发开来，给人们带来万里春天。

白梅生活在严寒的环境里，它们照样感受到阳和之气，它们一旦绽放，就会散发出无尽的清香，这清香会充溢乾坤，把春天的温暖带给人间。它的清香散发出来，能成为万里春天，那它的胸中得容纳多少馨香啊！

说到这里，不由联想到明代诗人张羽的《兰花》诗：

兰花

张羽

能白更兼黄，无人亦自芳。

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

王宜早书录

有的开白花有的开黄花，在人迹不到的地方仍能芬芳地绽放。它的花蕊是那么一点小，却能容纳难以估量的馨香。

他咏的是兰花，我把它拿来咏这个白梅，不是也很合适吗？

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两句诗热情赞美了白梅胸怀天下、爱满天下的高尚品格。多么坚强的品质，多么博大的胸怀。然而，王冕的白梅比张羽的兰花，看来更多了一副要为天下人民造福的心肠。他的白梅，清香一发，散作乾坤万里春；他的墨梅，不炫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诗人借赞美梅花，表达自己的理想抱负，所谓“王冕梅花仁心大”，其志趣比那些孤芳自赏的人，不仅是“洁”，更要“高”出许多。

最后说说第三句的表达方式。“忽然一夜清香发”，给人的印象，好像全世界的白梅，听从统一的号令，在一个夜晚同时开放。这个场景怎么想象呢？这是不可能的。白梅的开放有先有后，只不过先开的少数花朵，颜色与冰雪一样，香气也很细微，不能引起人们注意。直到开放的花朵多起来，散发的清香浓郁起来，人们这才发现：啊，原来这些冰雪竟然是白梅绽放！绽放的白梅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无边无际，它的清香自然带着阳和的温暖充溢万里乾坤了！还有，白梅长时间地忍受严寒，与冰雪抗争，积蓄的能量终于爆发出来，这是人们没有想到的；它的清香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散发出来的。“忽然”，说的是人们的忽然发现，而不是白梅清香的忽然散发。“一夜”，是指人们不知不觉之间，并非指白梅清香只在夜间散发而白天不散发。诗人之所以要使用“忽然”、“一夜”这样的词语，是为了造成前后的巨大反差，追求强烈的转折效果，表达诗人的惊喜和赞美。这种表现手法，就像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诗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明代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读了王冕的全部诗作后评价说：“盖直而不绞，质而不俚，豪而不诞，奇而不怪，博而不滥，有忠君爱民之情，去恶拔邪之志，恳恳悃悃（kun3）见于词意之表，非徒作也。”（《竹斋诗集原序》）王元章的诗，总起来看，表达直接而不搞弯弯绕，语言质朴而不俚俗，感情豪迈而不荒诞，构思新奇而不幽怪，描写对象广博而不淫滥。他的诗作饱含着忠君爱民之情，表达了铲除邪恶的志向，所有这些内心真实的想法都从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绝非为作诗而作诗。

王冕的《墨梅》、《白梅》可以证明，刘伯温此言不虚也。

,转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