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书法史上,祝允明、文徵明、陈淳与王宠被称为“吴门四家”。他们虽同在一地,时或往还谈论艺事,但是对照四家的书法,我们会发现他们的书风差别很大:
- 祝允明与陈淳皆以草书见长,前者喜将笔画简化至点,腾跳感强烈,后者喜欢连绵不断,大小轻重对比悬殊,有排山倒海之势;
- 文徵明与王宠则以小楷与行书见长,前者温雅、谨严,后者简淡、空灵。
如果我们再把王宠书法与祝允明、陈淳、文徵明这三家相比,王宠的书法似乎显得有些“另类”,因为祝、 陈、文三家的书法呈现的是丰赡,王宠呈现的是简淡;祝、陈、文三家的书法是此世的,他们可谓人间俊杰,而王宠的书法,则如庄子笔下“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的出尘之仙。
明代王宠 《石湖八绝句录呈子传尊兄郢政》
波士顿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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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阅读《王宠书法集》就会发现,王宠书法自始至终都以“简淡”为基调,也就是说,简淡美贯穿了其一生。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师承、人生经历有关。
正德五年(1510),17岁的王宠与其兄王守从学于蔡羽,历三年。蔡羽是一位自视甚高的饱学之士,人品文章俱佳,书法直接晋人。王宠随蔡羽读书,“穷六经之奥,于屈、宋、迁、固诸书无所不研讨,为文骎骎似之”。从蔡羽处熏染三年,王宠得以入书法门径。可以说,王宠对晋人书法的认识与体会,是从跟随蔡羽读书开始的。
晋人的书法,自唐以后被视为最高的境地与准绳,所以有“书不入晋,便入野道”一说。晋人的书法以韵胜,宋代书法家蔡襄说过:
“晋人书虽非名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可以精神解领,不可以言语求觅也。”
明代王宠楷书《雪赋》手卷
23×107.5厘米 1526年作
韵是什么?是一种精神气质,是一种境界,其内涵主要有简、淡、虚、逸。此种艺术质素,源自晋人清简相尚、虚旷为怀的心灵与胸襟。与王宠同时代的许多文人在评价王宠的书法时,一般都会说,“以‘韵’胜”。这自然与早期蔡羽的指导,与后来王宠对晋人书法的用功临习分不开。
不过,吴门四家的另两位书法家祝允明与文徵明对晋人书法也用力甚多,为什么他们的书法不是以韵胜?原因有多种,根本在于王宠个人的精神气质与晋人有暗合之处。
明代王宠楷书《月赋》手卷
23×107.5厘米 1526年作
王宠的一生,从容淡泊,高洁清纯,与太湖、石湖一直相伴相随。侍读蔡师时,日日面对烟波浩渺、淡远空阔的太湖;离开蔡师后,王宠居住石湖20年,直到嘉靖十二年(1533)40岁病故。除了偶尔出游,他一直住在石湖,临湖而读,读古读今,读书读画,读一湖的天光云影,诚如文徵明所说:“读书石湖之上二十年,非岁时省侍不数数入城。遇佳山水辄听然忘去,或时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含醺赋诗,倚席而歌。邈然有千载之思。”稍后的苏州书画家陈元素对王宠在石湖的美好岁月也有记载:
“筑草堂石湖之阴,冈回径转,藤竹交荫,每入其室,笔砚静好,酒美茶香,主人出而揖客,则长身玉立,姿态秀朗挥尘,雅言竟日,绝无猥俗。恍如朗风玄圃间也。”
可以看出,王宠是个容不得丝毫污浊的高士。唐代书论家张怀瓘说,“书则一字已见其心”,书法是最能直接表达心灵的艺术,有什么样的心灵就会有什么样的书法格调、情趣与意境。王宠书法简淡高逸,迥异流俗,正是其超乎尘世的晶莹透亮的心灵的映现。所以他学习晋人能学到晋人的“韵”。
当然,祝允明与文徵明的书法虽不是以韵胜,但是他们在书法上的成就也丝毫不逊于王宠。王宠的书法,是晋人以后极少数几位能被称誉为有“韵”者之一。这可能是由于其书法的简淡恰与晋人书法有相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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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的简淡美,从形相、笔墨方面来说,往往会趋向于简、省。
赵孟頫《汲黯传》(左)
王宠《游包山诗》(中)
文徵明《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右)
以小楷为例,与其他书法家的小楷相比,王宠小楷在形质方面(点画、结构)的特别之处在于它似乎少了点什么。
赵孟頫、文徵明与王宠三家小楷,在书法史上成就都很高,面对赵、文二家小楷,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它们点画与字之体态的舒展飘逸、刚健婀娜,如果再细看一下笔锋:锋势全备,往来清晰。再看王宠的小楷,首先感受到的是“白”的部分,是它的空白与虚处。它把笔锋往来、牵丝引带都隐藏了,许多笔画也简化成了点(如“岁”的撇画,“集”的四个横,“胜”的撇、捺),把笔画省简到了最省简的地步。
再看其章法,字与字、行与行之间比赵、文二家要疏朗得多。王宠此种手法,造成了“白多黑少”、“虚过于实”的视觉效果,这便是艺术之“简”。但这“简”并不意味着艺术内涵的省简或空洞。清代画家恽南田云,“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王宠书法的“简”,不是要将书法简单或浅薄化,似乎是要洗尽尘滓,去除那些外在的浮华与人世的纷扰,唯存其高洁心灵,傲然独立。
由形式上的简,造成了虚与空,由虚与空产生了远。读赵孟頫与文徵明的小楷,我们可能会随着它们笔势的流走,随着它们点画线条的飘逸,精神为之振奋,这主要是由“实”处 —— 精致、充实、饱满的笔画体态引发而来;读王宠的小楷,我们的视线主要不在“实”处,而在“虚”处,“虚“与”白”,让我们的视线似乎可以穿越书法作品,延伸得很远,一直到无限。伴随着无限的延伸,我们的心灵也处于若有若无的飘渺之间。
王献之行草书(左)
王宠行草书(右)
除了小楷,王宠还擅长行书与草书混杂在一起的“行草书”。这种非草非行,行与草并用的行草书,东晋王献之对它的推进之功极大,他本人也因在行草书上的巨大成就而得以与其父王羲之并称“二王”。对于王献之的行草书,唐代书论家张怀瓘给予高度评价:“子敬(王献之)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
张怀瓘在这里,提到了王献之行草书的特征是“务于简易”,王献之在书写行草书时的情状是“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王宠的行草书主要师法的是王献之,尤其是字的结体,受献之影响很大。
献之在结体以“简”为尚,王宠不仅也以“简”为特色,而且似乎比献之更“简”。不过二人挥毫书写的状态,却大不一样:献之是带着一股狂劲,豪爽纵逸;王宠则是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王宠的书写情态,其实与王羲之接近。
明代王宠 《王雅宜诗卷–李太白古风诗九首》
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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