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西|撰文

古代仕女画作品赏析系列之二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是唐伯虎在《秋风纨扇图》上的题画诗,诗中他以十分通俗的语言,借画上仕女之口,感叹这人世间的世态炎凉。

从题画诗中,我们得知唐伯虎画中的仕女形象,来自于汉成帝的宠妃班婕妤“秋扇见捐”的典故。班婕妤本是雁门郡(今山西宁武)班况之女,才貌双全。入宫后,曾一度得到汉成帝的宠幸,后被赵飞燕所害,退避东宫,作《团扇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以扇至秋无用而被捐,来比喻因年老色衰而见弃,表达自己心中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感慨。从此以后“团扇”便成为红颜薄命、佳人失势的象征。

明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

唐伯虎选择这个著名的典故,自然也缘于此。他在画上题诗,形成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意境,借班婕妤色衰恩驰,犹如纨扇在秋风起后被搁置的命运,拓宽了此画的想象空间,再加上他一手潇洒隽秀的书法与古朴厚重的印风,使这幅作品诗书画印珠联璧合,堪称一幅吟咏红颜薄命的千古绝唱!

题画诗的前两句描写秋天到了,纨扇理应收藏起来,何事使佳人这样伤感又将它拿出来?这里唐伯虎巧妙地运用了一个设问,同时为画的意境设置一个悬念,然后经过“请把世情详细看”的论证,顺其自然地形成“大都谁不逐炎凉”的结论,将自己的创作主旨用通俗的语言合盘托出、直抒胸臆,形成对那个时代官场黑暗、世态炎凉现象的控诉和抨击。

《秋风纨扇图》,纸本水墨,纵77.1厘米,横39.3厘米,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画中唐伯虎塑造了一位容貌娇美、宛若天仙的丽人,亭亭玉立,手持一柄纨扇,侧目凝视着画外,孤立地伫立在萧瑟秋风的庭院中。院中无更多的景致,仅以奇石、翠竹作为点缀。以少胜多、以简概繁自古就是中国画家追求的写意精神。在中国画家眼中,从来没有把照抄现象当作艺术创作的目标,相反,传统的中国画更多地被赋予意象性的精神寄托,从而深刻地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境界。唐伯虎本身就是写意画法的丹青妙手,自然深谙此中佳妙。他仅以笔蘸浓淡墨,用行云流水描加折芦描,勾写出人物婀娜多姿的体态造型,刻画出玲珑精巧的五官,勾勒出衣袂飘飘的服饰,系在人物身上的裙带在风中上下飞舞,增添了画面的凄凉。他用笔利爽、线条遒劲,提按使转极具法度,焦浓重淡妙用合理。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局部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局部


明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局部

在用色上,他没有按固有色而随类赋彩,仍然以写意为主旨,“不以形似而追求神似”,大胆地舍去人物身上的色彩,仅以浓淡墨为之;有的地方着以浓墨,有的地方则染以淡墨,脸手部位以淡墨细线勾勒,精致而生动;既表现人物肌肤的白皙,又体现了人物面带惆怅、冷若冰霜的气质,为画中孤寂萧瑟的意境,营造了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令观者心悦诚服,为他塑造的仕女形象而拍案叫绝!

这一时期的仕女画形象,与“唐妆”丰腴体肥、浓妆艳抹、雍容华贵的贵妇形成鲜明对比。人物大都肩削细腰、瑶鼻樱唇、柳眉杏眼、弱不胜衣,以满足当时人们的审美需求和变态的审美意识。唐伯虎一生所形成的消极柔弱、病态忧郁的人生态度,正好暗合此种绘画风格,使其于此道中游刃有余,将其画法推向极致,成为这种病态审美画风的代表。“鼻如胆,瓜子脸,樱桃小口蚂蚱眼;慢步走,勿乍手,要笑千万莫张口。”这是一段描绘仕女画的顺口溜,同时也是当时时尚美人的标准。唐伯虎笔下的仕女,整体造型不追求人物比例的准确,削肩细颈、胸臀扁平,其画风愁眉幽怨、眉清目秀,堪称清新雅致、楚楚动人。

明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局部

唐伯虎的《秋风纨扇图》,整幅作品笔墨凝练、格调明快、造型生动、构图奇绝、意境深邃,的确是其仕女画中的一幅精品。其所以能成为精品,其中除了他深厚的阅历、广博的诗文底蕴及精湛的画技之外,其书法上的造诣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他的书法早期拟学元代赵孟頫,用笔上追求唐人规矩凝重的效果,雄强茂密、圆润多肉,极富力度;中期融李北海法,结体偏斜、使转灵活、遒劲秀润、自成机杼,如他的《七律诗轴》,便可看成这一时期书法风格的代表。晚年书风大变,变得更加率真豪放,用笔迅捷劲健,八面出锋,酣畅淋漓,他善于将书法的用笔与画法结合,造就了秀润雄劲、潇洒凝重的画风。这幅《秋风纨扇图》,从画上题字的风格判断,应该是他中期的作品,即是他居住桃花坞时期,这一时期也是他一生书画艺术创作的巅峰。

唐伯虎《七律诗轴》

唐伯虎的仕女画风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线条细劲、设色艳丽、气象高华,有南宋院体工笔重彩的风貌,如《孟蜀宫伎图》;另一种则是从院体画风脱胎而出,以元代文人画“重神似而不求形似”为主旨,“重写不重描”,用笔遒劲,用墨酣畅,设色淡雅,追求清新脱俗、情趣盎然的艺术效果,《秋风纨扇图》显然属于后者。古往今来,对一幅作品进行赏析,不但要看其立意、画技、书法的高低优劣,还要对其印章、作者的人生经历及创作的历史背景,作一番深入的阐述分析,决不能泛泛而谈,方能得其要领。

前面我已经就《秋风纨扇图》的立意、画技、书法,作了简明扼要的阐述,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此画中唐伯虎如何用印,用的什么印?唐伯虎在题诗落款完成之后,除了在“晋昌唐寅”下面钤上自己的名章之外,还于名章下加盖了一方阳文闲章“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

《秋风纨扇图》闲章(下)“龙虎榜中名第一 烟花队里醉千场”

如果将唐寅的题画诗,看成是读懂此画真正含义之门,那么我认为这方闲章便是进入这道门的钥匙。“龙虎榜中名第一”便说的是唐伯虎虽出身商贩之家,因天资聪颖,少时读书勤奋,南京乡试名列第一,被人尊称为“唐解元”的史实;“烟花队里醉千场”则是说他本以为可以“学而优则仕”,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文人士大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和抱负;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30岁进京会试,心中对仕途满怀希望的时候,因“科场舞弊案”的牵连,使他含冤入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好前程成为泡影。这一沉重的打击,犹如晴天霹雳,使他终生难以释怀,从而半醉半醒,出入烟花柳巷。他曾在一幅《赠西洲诗卷》的书法作品中写道:“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书本自惭称学者,众人疑道是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不损胸前一片天。……”这首诗中的一字一句,均是他人生血泪凝成的辛酸与坎坷的真情流露,使人读之心潮跌宕、催人泪下。

明 唐伯虎 书法《赠西洲诗卷》局部

厘清了唐伯虎所钤闲章所包含的人生遭遇与不幸,回过头来看《秋风纨扇图》,也就自然明白其中深刻的寓意,他是在借班婕妤色衰恩驰,悲叹纨扇秋风起后被搁置的命运,诉说自己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切齿之痛,尽管借酒解忧、花间寻乐,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之情仍然久久挥之不去。明代大收藏家项元汴在收藏这幅《秋风纨扇图》的题跋中写道:“唐子畏先生,风流才子,而遭谗被损,抑郁不得志。虽复佯狂玩世以自宽,而受不知己者之揶揄,亦已多矣!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翰墨吟咏间,时或及之。此图此诗,盖自伤兼自解也。噫!予亦骯髒负气者,览此不胜嚄唶,岂但赏其画品之超逸已哉!时嘉靖庚子(1540)九月望日,项元汴跋。”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项元汴题跋

据史料记载,此类作品他曾创作过很多,如《杏花仕女图》、《簪花仕女图》、《红拂妓图》、《桐荫清梦图》、《烹茶图扇》、《小庭凉夜图》、《班姬团扇图》等等。其中《班姬团扇图》可看成《秋风纨扇图》的姊妹篇,只不过它创作的时间略早于《秋风纨扇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人物执一柄纨扇,亭亭玉立地站在一丛棕榈树下,明眸粉颊、姿容端庄、神情惆怅,表现出一种若有所思之情。前景一株含蕊绽放的秋葵,点出了夏末秋至的清凉……此画无论从立意和构图上,都与《秋风纨扇图》如出一辙。由此可见,唐伯虎对这类题材的偏爱,与他坎坷的人生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文征明在《题唐六如红拂妓》诗中写道:“六如居士春风笑,写的娥眉妙有神。展卷不禁双泪落,断肠原不为佳人。”可以说文征明不愧为唐伯虎一生的挚友,这首题画诗采用动人的词语,对唐伯虎所画仕女作品的意境作了最准确的诠释。

明 唐伯虎《班姬团扇图》

赏析一幅艺术作品,不但要欣赏原作的艺术价值,对那些传承有序的作品,既要看到原作中极其精湛的艺术收藏价值,也要看到随着藏家的收藏、鉴赏、转让、传承中丰富了的艺术价值和人文价值。《秋风纨扇图》是一幅收藏有序的作品,画上除了唐寅自己加盖的印信之外,还有“项子京家珍藏”、“项叔子”、“天籁阁”、“墨子林”、“项氏子京”、“元汴之印”、“林佶之印”、“吉人之辞”、“张鹿樵鉴藏”、“自怡悦斋书画录”、“莱臣心赏”、“虚斋审定名迹”,对此画的鉴赏提供了可靠的见证。其中“项元汴和林佶的题跋,也可视为此画鉴赏的依据。

唐伯虎《秋风纨扇图》印章

从以上阐述中,我们进一步得知唐伯虎的一生,经历了从巅峰跌入谷底的人生阵痛,终生难以释怀:“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这是他临终前的绝笔诗,言语看似平淡,却充满对人间的眷恋及愤世嫉俗的狂傲不羁。从这首绝笔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哪怕他自称六如居士,以佛的虔诚之心画再多的《秋风纨扇图》,也道不尽那个时代留给他的悲凉与惆怅……


《孟蜀宫伎图》:花柳不知人已去,叹浮华脂粉掩盖下的悲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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