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东州,晚号蝯叟,湖南道州(今道县)人。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官编修。工经术词章,尤精说文考订之学,旁及金石碑版文字。书法自成一家,行草书尤为一代之冠。
其书法熔铸古人,自成一家,早年秀润畅达,有清刚之气;中年渐趋老成,笔意纵逸超迈,时有颤笔,醇厚有味;晚年炉火纯青,以意为之。
人称其篆书用笔遒劲,貌似古藤,古朴典雅;隶书运笔浑圆,婉和韵雅,古拙朴厚,具有浓厚的金石味,既保留帖的风神,又有碑的气息,成功融会碑、帖而显示独特书法面貌的开创性书家,世人称其是“晚清二百余年第一人”,“把中国书法艺术推向第三个高峰”。
一、融会碑与帖,继往更开来
在张芝以后,我们的书法史上,有三种美的形态:一曰晋,二曰唐,三曰碑学,那价值是不同的。”这三种美的形态,魏晋时表现风神潇洒、姿致飘逸的美,唐代表现出端严丰厚、雄秀茂密的美,清代碑学表现出奇拙雄浑、苍古质朴的美。
相对于帖学的“书卷气”,碑学表现的就是“金石气”!帖学与碑学的美学特征大体也可以用飘逸与厚重来概括。写在纸帛上的墨迹,依靠毛笔的挥洒,记录下来书写过程中的每一颤一挚的动作变化,灵动,飘逸,流美。
而碑以石质为主,硬而易斑驳,年久了风雨一侵蚀就有了石花,成了历史沧桑的记录,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们在领略其端庄、厚重、雄浑的同时,又不由感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雪泥鸿爪”,于是在纸上有意识地去保留它、传递它、重视它,形成一种奇拙雄浑、苍古质朴的新的审美类型曰“金石气”。
何绍基以其深厚的理学学养,独特的眼光,对中和之美的崇尚,有意识的避开了北碑中过于霸悍的作品,把碑和帖有机的融合在一起,其书法既保留了帖的风神,又有碑的气息,从而成为有清以来能成功融会碑和帖而显示独特书法面貌的开创性书家。
何绍基书法的碑派美学特质大体可以浑厚、遒劲、苍茫、高古八字来领会。
二、书格崇骨格,不俗藏回腕
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
何绍基书法浑厚的来源,一是他对颜真卿为代表的儒家人格的追求,大气磅礴,心胸豪放,二是独特的悬臂回腕,中锋行笔,书贵篆隶的坚定信念。
何绍基崇碑抑帖、重骨轻姿,里人有问:“字学极于右军,奚为弃晋法而重唐帖?”何绍基回答说:“鲁公为人,刚劲不阿,观其书,如睹其人,吾爱其书格之高,实仪其立身之峻。右军人品非不高,然不善学之,必遗其神而得其粗,是为妍皮裹痴骨,赵董诸人皆是。观一时人士书法,足见其风尚之柔靡,岂得谓六艺之末,不关挽回风会耶?”
又问:用力之要何在乎?答曰:“不俗”二字尽之矣,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来独往,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
又答说:古人论书势者曰“雄强”,曰“质厚”,曰“使转纵横”,皆丈夫事也,今士大夫皆习簪花格,惟恐不媚不泽,涂脂傅粉,真气茶然,江浙儒雅之邦,此风尤甚。何绍基对赵之谦为代表的那种略薄如片片、光滑秀媚的魏体书很不以为是。赵之谦天才横溢,可惜英年早逝,但他的线条和何绍基一比确显单薄,在心气上也不像何绍基有一种睥睨天下、雄视一切的大丈夫气。
何绍基独特的回腕高悬执笔法行笔慢,多用藏锋,笔锋裹在线条中间,且行且止,亦涩亦留,艰难挺近,积点成线,形成一种沉缓生涩之感,显示一种深厚与坚强的主体性格,极合王羲之《题笔阵图》。所以何绍基书法在线条上,好似每一根线都经过铁匠火与水的淬砺,伸屈随意经得起敲打,立体,迟涩,凝练,浑然,刚强,磅礴,无厚之厚!他的用墨饱满、充足,往往起笔处墨多,时时运用涨墨,一块一块自然晕化成一组一组墨团,有块面感,加上线条本身如熔金出冶,随地流走,疏朗与宽绰浑然一体,虚实相生,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在结字与章法上更显浑厚,这种整体的浑厚感正是碑学相对帖学在章法审美意义上的创新与贡献。
何绍基60岁以后更沉迷于篆隶,遍临汉碑,曾临习张迁碑、礼器碑多达百余通。杨守敬评价说:“论者谓子贞书纯以天分为事,不知其勤笔若此。”他的用笔空灵,看似不经意,实为一丝不苟,最终将各种周秦籀篆汉碑融为一炉,成就无厚之厚,大气磅礴,非常人能望其项背。
三、遒劲显心气 高迈兼流逸
从笔意看是心气高迈,从笔姿看是沉着悠远,从笔迹看是厚重流逸,故成其遒劲。
名家书法莫不尚劲、有劲。劲有多种,何绍基书法突出在遒劲!帖学的美可以刚劲、清劲,唯有碑学的美方可遒劲。
遒,一般解释为雄健有力,遒劲却远非劲健那么简单。试看一些用到遒字的句子:
《宣和画谱》:“遒劲如寒松霜竹。”鲍照《上浔阳还都道中》:“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刘孝林《广绝交论》:“遒文丽藻,方驾曹王俊迈,联横许郭。”曹丕《与吴质书》:“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文壮节,抑扬怨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可见遒的含义十分丰富,不过总是带给人一种悦目动心、情移神往之力,一种爽爽风发的意气!
遒跟气有关。练技艺功夫讲“气”,气宜聚而不可散,气聚方运行流畅、有力。笔道所谓败笔,笔败必是气败的表现。所以一定要全神贯注,也就是要“遒”。走神即气散,无神采,即不遒。所以周汝昌先生说:“遒,是控制、驾驭气而达到恰好的‘火候’的一种境界。”
“遒”不僵硬,也不狂乱、冲动,不松不垮,不塌不倒,不败不懈,不甜不软,不搔首弄姿。何绍基的捺画最的遒劲意。何绍基的遒来自颜真卿的忠厚、欧阳通道因碑的险劲、张黑女的遒厚精古。
何绍基作书,从笔意看是心气高迈,从笔姿看是沉着悠远,从笔迹看是厚重流逸。故成其遒劲。
四、苍茫多意趣,高古味无极
苍茫之美与高古之美。
钟鼎、石鼓、汉魏碑刻铭文书迹经过制作工艺的作用和悠久历史的风化剥蚀过程,书法的面目增添了许多原本不具备的美感,即所谓古意、金石气等,清代的碑学家就是从这里发现了与帖系书法迥然不同的新的书美,并改变笔法,直接以柔软的长锋羊毫极力仿效其斑驳苍茫意趣,创造性地发展了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和技巧。
上溯周、秦、两汉篆籀,下至六朝南北碑版,何绍基搜集金石文字不遗余力,游名山大川,寻残碑断碣,于古文字学及金石学既十分精通,又心摹手追其书法,取法十分深广。石刻字口年复一年的波动雨溜而磨耗,锋芒不见而愈感浑厚、模糊,耐人寻味,这与历经千年腐蚀风化的铜器铭文、长年日晒雨淋而剥蚀的种种石刻,以及瓦当、封泥之类的模糊、含蓄、苍茫趣味异曲同工,将这类自然风化之迹作为书法艺术自觉追求的一种美,是碑学书家们的创造性贡献,也是何绍基书法之美的又一个重要特征。苍茫之美在何绍基书法中,无论真、行、篆、隶都表现的极为强烈、自然、生动,淋漓尽致。
苍茫之美更多是在视觉上美感,高古之美则完全是境界之美。
历史造成的时间距离及其残缺斑驳固然常常是高古之美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毕竟,那种杳然深远、味之无极的境界,我想一个人如果长期沉浸期间,一定会有一种大大的乃至可怕的寂寞!非有大智大勇不可。
何绍基的高古境界来自于他对古文字学及金石学的精通,来自学问、修养,也一定有某种湖南人独持己见、一意孤行的性情,独蹈蚕丛鱼凫之境的勇力。
何绍基晚年研习周秦籀篆,广泛临习。其篆书不类邓石如、赵之谦等清人之篆的光滑秀媚,其用笔如老猿抱树,回腕高悬,通身力到,颤笔涩行,于笔画牵引中有微妙的起伏变化,笔意苍老,纯以神行,悬锋飘落,精气内涵,墨气浓淡一任自然,如藤蔓蝌蚪,若天女散花,坚劲处得镂金刻石之神,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苍茫处极锥沙蚀木之妙,叹雪泥鸿爪,虚廓杳渺。苍茫与高古合一,逐为后世开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鸿蒙新境!
五、高蹈且孤行,鸿蒙开新境
就是那种莽莽苍苍、迷离斑驳、淳朴混沌的鸿蒙之境。
何绍基这一鸿蒙新境对后人影响巨大,后世学碑迟涩厚重行笔大约都受惠于此。李瑞清受何绍基的影响,写篆籀如勇士横槊,气度恢弘,字愈大愈奇,又每以屋漏痕笔法出之,点画微颤,蜿蜒自然。吴昌硕常以“鸿蒙”论艺术,其题《何子贞太史书册》道:“但愿蝯叟入梦兼鲁公,正气充塞鸿蒙中,何难绝大手笔驱蛟龙?”沙孟海先生说他的老师吴昌硕肆力石鼓文,六十岁左右确立自我面目,七八十岁更姿肆烂漫,神明变化,不可端倪。大约吴昌硕六十岁以后是用了金文线条的笔意去写石鼓文。我在欣赏吴昌硕的篆书作品时,对其意临的金文作品比他写的石鼓文还要感兴趣些,就是那种莽莽苍苍、迷离斑驳、淳朴混沌的鸿蒙之境!
何绍基在充分挖掘籀篆线条内蕴之美的同时,迟涩厚重、莽莽苍苍、迷离斑驳的线性发展了书法的用笔技巧和表现能力,同时,对篆籀金文奇古姿肆结体的领悟提高了书法造型趣味和想象空间。他将这些收获直接运用于隶书、楷书、行草,融会贯通,为碑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而他曾经孤独高蹈过的鸿荒境界于我们或许只能是一个念想。
何绍基以其学问修养、不可复制的独特经历、个人天赋、一生对书法的不懈追求,从一开始就将碑派书法美学推到一个很高的层面,成为一代书法碑帖融合、壁立千仞的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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