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才子文人内心向往一片安静的桃花源,那是可以在山穷水尽之时的柳暗花明,“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一条退路。
于是,陶渊明的东篱菊香浸染了中国文学史古旧书页。
于是,林和靖的月影梅魂浮动了一个又一个落日黄昏。
到了沈复这里,所谓的桃花源不过就是乡野竹篱茅舍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过就是将简单的浮世生活,过出一丝清暖温柔的味道来。
沈复 (1763年—1825年以后),字三白,如果不是那一本薄薄的《浮生六记》,他颠沛流离的这一生注定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
《浮生六记》,沈复的自传体散文笔记,记述的只是他和妻子芸娘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琐事,可恰恰就是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温暖了此后漫长的岁月。
一粥,一菜,一茶,一酒,某个清晨,某个黄昏,沈复和芸娘的生活就像一块单调的白布,比照到哪里都惊艳不了他人。
可是,在芸娘离世之后,沈复用尽所有的痴情,在这块白布上绘就了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滤尽烟华的笔,简约疏淡,带着清泉石上流的干净和风烟俱尽的素雅。
因为有爱,荆钗布裙在烟火人生中舞出万种风情;
因为有爱,寒山瘦水在红尘热浪中透着幽闲雅趣。
生活的鸡毛蒜皮、庸常琐屑都淬成了爱情的珠玑,绽放出人性的光华。
都说古人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沈复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因为一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倾慕上了比他大了十个月的表姐,他对母亲说:“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这一倾慕,就是一生。
新婚之夜,沈复第一次在案下握住了芸娘的纤纤细手,二十三年过去,沈复依然记得那时阿姊“暖尖滑腻”的手感,和“胸中不觉怦怦作跳”的紧张。
这样青梅竹马的天作之合令人羡慕的很,更令人羡慕的是俩人的志趣相投。
沈复并非声名显赫的诗人或文臣,芸娘也不是姿色非凡的名门闺秀,但他们却是短暂的若梦浮生里,照亮彼此的光。
按照今天的标准来说,沈复和芸娘的生活,就是一个字:穷。
可是“贫寒之士,从起居饮食到衣服器皿再到房舍,都适宜俭省而雅洁”,虽穷虽矣,日子却要过得雅致。
闲暇时,沈复会摆弄盆景、花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
芸娘会在夏天荷花开放的夜晚,用小纱囊撮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等到早晨取出,烹了雨水来泡茶,香韵尤其绝妙。
他们也谈论诗句,芸娘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之句,令沈复为之击节欢喜。
沈复爱游山玩水,芸娘不方便抛头露面,便女扮男装去看庙会,遇见相熟的少妇忍不住拍肩膀打招呼,被人骂登徒子后她翘起三寸金莲,调皮地说“我亦女子”。
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沈复与友人一起,带席垫到南园,芸娘心思灵巧,雇了一个馄饨担,可以用来加热煮食,这样就不必喝冷酒。
生活,未必一定要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有时更美好的,恰恰是柴米油盐的滋味。
他们对俗世的功名利禄没有过分的追求,向往寄情山水、放歌四海的悠然人生,在有生之年,尽情体味世间美好,如此而已。
甚至,芸娘还心心念念地要为沈复纳妾。要怎样的爱情才无私到罔顾自己的感受,一心只要对方快乐呢?
她有着如同少女一般的活动、灵动,一身情调,也有传统中国女子的温婉谦和隐忍,她知道如何把握男女的距离,即便对方是终日耳鬓厮磨的爱侣,还是要留出一丈的敬意。
他们间没有消长,只有成全着彼此。两人共有的学养使婚姻饱满而极富张力,既爱意缠绵,又保持相敬如宾的恰当距离,这才是婚姻的智慧。
他们将这份和谐像文火炖骨头,一点点炖进了婚姻的骨髓里。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生生世世为夫妻。这恐怕是人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芸娘临终对三白说:“知已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芸娘此生算是遇对了良人,虽然不堪和潦倒,但是有“知我意,感君怜”的夫君相偎相伴,仍是无悔的一生。
若梦浮生,日消情长。或许是他们早已知晓这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才会不辜负当下,在相逢和有生的岁月里,尽情的释放美好情感。
凡人琐事、俗世情爱。或许故事本身没有惊天动地,读来就像一块青花粗布,满是生活的粗糙质感。
但流淌其中的对生活的善意与温柔却像碧水长天里的一枝风荷,摇曳出清新、质朴、纯美的芬芳,隔着二百多年的烟尘与风雨,仍温暖着我们的心灵。
“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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