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是我最喜欢的篆刻家。

(赵之谦像)

赵之谦的人生是悲情的,他一辈子传世的篆刻作品也就三百九十余方(如果是两面印,我们就算两方),但这不到四百方印,方方是精品,我曾经想过,是不是赵之谦把他刻得不好的作品都磨掉重刻了呢,亦或者毁掉了,以他的个性,他是会这样做的。他的艺术家特质是那么突出和明显。

他自己说自己“余少负气,论学必疵人,乡曲皆恶。”(《亡妇范敬玉事略》那个长长的边款里写的)他说自己小时候傲气十足,一但谈到学问,必然会疵人,乡里们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其实,他不是年少负气,他这脾气,一辈子也没有改。就算他家遭不幸,妻女相继亡故后开始信佛,依然是“必疵人”的,除了他认可的几个少有的知己朋友外。当然,这跟他的天资高,求学勤奋有关。他因此有较高的学问和艺术修养。赵之谦20岁时候中秀才,这并不算早,以后他也参加乡试,31岁时,他考取浙江乡试第三名(当时最多的士子就是来自浙江,那个地方出才子),但在37岁时,他在礼部的考试中,他落榜了,原因出人意料,是因为他的试卷上有30多生僻字,考官不认识。

当然,这次落榜对他的艺术是有好处的,因为科考失败,他把注意力更多地转移到了金石篆刻上。也因此,他一度把自己在妻女去世而改号的“悲盦”,改为“无闷”。他显然在金石之间找到了自家的乐趣。他似乎在金石篆刻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他“无闷”了。

(赵之谦刻“悲盦”及边款)

(赵之谦刻“无闷”)

(赵之谦刻“无闷”)

但是这种沉在金石之中的“无闷”与快乐,赵之谦并没有坚持下来,他后来把精力还是放在了仕途上,于是,他从江西的一个小到九品芝蔴官的官位上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直到最后在任上去世。其中的原因,他在看到魏锡曾给他集辑并且由吴让之做序的《二金蝶堂印谱》拿到北京让他过目时,他题了“稼孙多事”四个字,并说写了”稼孙韵半载心力,为我集印稿,钞诗,搜散佚文字,比于掩骼埋胔,意则厚矣。然令我一生刻印赋诗学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他显然是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希望自己能够从政,能够兼济天下,通过做清官实现勤政爱民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艺术上的成就,他就只认为是“天所以活我”,老天想让我活着,所以让我有了这些才能,他可不想当个职业书画家,这跟后来的黄牧甫是不一样的。

人生的成功是以什么来衡量的呢?

是家财万贯,是身居高位,还是艺术上取得成就以及身后名声及史书记载?

赵之谦的曾经在“会稽赵氏双勾本印记”印的边款上写道:“不能响拓能双钩,但愿文字为我留,千载后人来相求”。在“响拓”的“双勾”之间,赵之谦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选择了较经济的“双勾”方法,这种“无力感”暴棚的无奈让赵之谦心里很不舒服,生前受困于财力的赵之谦在他死后,赵之谦的一方印章已经在市场上拍卖到几百万人民币的价格,赵之谦的“片纸只字”和“一方印”都成了“千载后人来相求”的宝物了。

赵之谦是浙江绍兴人,因此,他受地域影响,初学篆刻时,赵次闲,钱松还都在世,浙派在印坛影响很大,于是他一开始学浙派,师法陈鸿寿(曼生),不过,天资过人的赵之谦很快认识到陈的问题,他在《杭四家印谱(附二陈)序》中称“余少学曼生,久而知其非,则尽弃之。”当然,他是一个思辨能力极强的天才,他放弃陈曼生,并没有放弃浙派。他很快又在徽派找到邓石如,26岁时,他刻的“陶山避客”边款里记道:“学完白山人作……”,这证明,他已经开始接触徽派,但他同时期还有浙派黄易风格的印章(傅以豫茂臣氏之印信)也有汉印风格(郭承勳印)的印章。

这说明,这个时间段的赵之谦对于任何一派都不满意,他一方面在浙、徽之间变换,一方面在古秦汉印中寻求营养,他是一个性格高傲,个性突出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困于任何一门一派。

1861年,赵之谦33岁,杭州闹太平军,赵之谦躲避战乱到了福州,第二年春,魏稼孙来访,从此二人结为挚交,(魏家孙这个人,回头我要专门写篇文章),他对赵之谦的印作水平非常欣赏,于是,他极力筹措给赵之谦出印谱,因为赵之谦并不把自己刻印这件事当成重要的事,这个印谱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二金蝶堂印谱》,这个印谱中的作品大多是赵之谦在34岁至36岁其间完成,为了出印谱嘛,赵之谦在三年间刻了二百余方印,他一生的作品,有一半是出在这个时期。

魏稼孙认定赵之谦是个牛人,于是,他把《二金蝶堂印谱》拿给当时的印坛领袖吴让之看,赵之谦也很知趣,他在这些印中有一方自己的“会稽赵之谦字撝叔印”的边款里记道:“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近人能此者,扬州吴熙再(裁)一人而已”至少在当时,这不完全是奉承话,当时赵之谦确实认为吴让之的印,真的“浑厚”,真可作当世第一人。

(赵之谦刻“会稽赵之谦字撝叔印”及边款)

吴让之为了答谢赵之谦的称赞,当时回赠赵之谦两方印,并在边款里说“先生所刻,已入完翁室,何更赞一辞耶”。印坛领袖,给这么高的评价,搁一般人,该满足了吧,但赵之谦不,他不服气。

他对谁都不服气。

浙派的鼻祖不是丁敬(龙泓)黄易(小松)吗,他给魏稼孙刻了一方印“稼孙”,边款里写道:“稼孙目予印为在丁黄之下,此或在丁之下黄之上。”

(赵之谦刻“稼孙”)

显然,这是从浙派出来奔皖派而去的一方印,小篆入印,用邓石如法,线条流畅,整方印既从容婉畅,又留有浙派的涩感与古朴味道,因此,赵之谦觉得超过丁敬可能还不到,但比黄易是好了,他不服气魏稼孙说的在丁黄之下。

皖派的吴让之认为他已入完翁之室,但他却认为邓石如不是不可超越的神仙,于是他刻了一方“赵氏撝叔”,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完白山人刻小印,亦不如是之工,自记”。

(赵之谦刻“赵氏撝叔”及边款)

就算是邓石如来刻这样的小印,不一定有我刻得好呢,这种发自骨子里的自傲,把徽派创始鼻祖超过之后的欣喜感也溢于言辞。浙派丁敬呢,他放下了?没有。

(赵之谦刻“赵之唐谦印”)

一方赵之谦印,兼取皖浙之长,古朴与婉畅并足,赵之谦放话了:“龙泓无此安详,完白无此精悍”这是他在当时印坛自傲的一声响亮的呐喊:当今印坛我最厉害!。

显然,这个时候的赵之谦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他的风格是徽(皖)浙横站,这从胡澍在《二金蝶堂印谱序》里写的话可以看出来:“吾友会稽赵撝叔同年,生有异禀,博学多能,自其儿时,即善刻印,初遵龙泓,既学完白,后乃合徽、浙两派,力追秦汉。渐益贯通,钟鼎碑碣、铸镜造像、篆隶真行、文辞骚赋,莫不触处洞然,奔赴腕底……”

是啊,他所以有这样的成就,一方面是天资,一方面是他所研究的对象已经超过了前人钻研的范畴,他把到浙派丁敬为止“印中求印”的路走到了尽头,又把到徽派邓石如为止“印从书出”的路走到了极致,除此之外又在印外的众多的“钟鼎碑碣、铸镜造像”下足了功夫,把这些印外的样本中所蕴含的艺术元素运用到篆刻中来。显然,这是前无古人的,当然,这也是他英才天纵的原因。

诸如,取资汉镜的“寿如金石佳且好兮”,取资古钱币的“郑斋所藏”,当然还有取资石鼓文的“沈树镛印”,取资秦权、诏版的“竟山所得金石”、取资汉砖的“郑斋”,取资各种碑刻的“灵寿花馆”……。

(赵之谦刻“寿如金石佳且好兮”及边款)

(赵之谦刻“郑斋所藏”)

(赵之谦刻“沈树镛印”及边款)

(赵之谦刻“竟山所得金石”及边款)

(赵之谦刻“郑斋”)

(赵之谦刻“灵寿花馆”)

这位天才印家,可能自家的风格没有自己所谓的独特风格,因此没有形成特的派别,后人说“赵派”,明显是把赵之谦风格硬生生的归了一个派别,要说他自己是不是有自己派别,也不是不能说没有,但他的风格明显太多样了,我们把他定位成一个承前启后的综合性转折点更合适些。他似乎把前人篆刻做了个总结,又为为后来的篆刻大家们开了出路,仿佛在赵之谦这里,上天给他的任务:打破以前的,开创以后的。比如,我们说,上述的“沈树镛印”取资石鼓文可能就给吴昌硕开了条路,尽管小赵之谦15岁的吴昌硕的路更多得益于他本人在石鼓文上下的功夫,但最初的启发当来自于赵之谦。

另外,我们说这方朱文的“灵寿花馆”就为后来的黄牧甫开了一条路,整方印中,以横平竖直为基调,大量的线条排叠,又参以斜线打破平板呆滞,在分布上疏密得宜,这正是比他小20岁的黄牧甫受启发的地方,黄牧甫后来评论赵之谦:“仿古印以光洁胜者,唯赵撝叔,余未得其万一……”说赵之谦仿汉“无一印不完整,无一画不光洁,如玉人治玉,绝无断续处,而古气穆然,何其神也……”这当然不仅指赵之谦在仿古印上的审美,而是在整个篆刻审美中对“光洁完整”的审美契合。

(赵之谦刻“灵寿花馆”)

再比如,我们看赵之谦的“丁文蔚”一方印,这是从《天发神谶碑》出来的样本特征,民国时期的齐白石后来最终能有那么大的成绩,都说他是一位创新的大篆刻家,但他单刀的启发或许就是从赵之谦这一方印出来的。

(赵之谦刻“丁文蔚”)

有人说,赵之谦所说太过庞杂,各种元素杂取印中,未必是好印吧,这一辈子刻的这几百方印,是不是都是好作品呢,在这里我们不可能把他所有的有都列出来,但我们可以举几方印,大致说一下:

比如,我们经常提到的“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这句话,它来自“钜廘魏氏”这方印的边款。

(赵之谦刻“钜廘魏氏”)

诗中表达的对印坛风气的不满以及其他的篆刻理论先不说,我们只看这方白文印,除了笔墨意味外,之方采取秦印印式的印章,中间十字界格刀法爽利之外,章法上的意味实在也值得一说,这方印“钜”字上部的留红与“氏”字下方的留红是赵之谦故意经营出来的,“魏”字与“廘”字的方框形成对角呼应,“廘”字与“氏”字的下部类似的部分,却又做了不同的处理,这又是一种呼应与变化。

(赵之谦刻“吴祖潘祖荫章”)

这方白文印师法的是将军章的章法,五字印,章字独占一列,“章”字下边留有大量的红地,赵之谦的处理是通过篆法变化,让“吴”字经营出来了两小块相应的红地,以形成印章的对角呼应,另外,“祖”字又做了倾斜处理,“祖”字左侧搭接“章”字,右侧又搭接“吴”字,使横方向上产生了字与字之间的联系,同理,“荫”字,也有相应的处理,而整方印章的纵向的关系,依靠“章”字与上下两个字的搭接得到安稳。用将军印而刀法的光洁感又用了铸印的刀法,使整方印有浑厚安稳感感,“祖”字的倾斜又使整方印变得活泼……

再说两方朱文印:

(赵之谦刻“金石录十卷人家”)

跟上一方白文印一样,这方印也是刻给潘祖荫的,这位工部尚书,军机大臣非常喜欢收集善本碑版,赵之谦进京之时主要投靠的就是他,因此,赵之谦一生刻印不多,而潘祖荫得到赵之谦的印却很多,我们看到的不同版本的“郑斋”都与之相关。这方朱文“金石录十卷人家”是标准的收藏印,七字分成两行,长方体,七字布字均衡,“十”与“人”两字笔画较少,恰安排在左侧,两行均匀布字,“录”,“卷”,“人”,“家”均线条流畅,“金”字向下的字头与三点取向下的斜势,“石”字的两笔就以向上微扬的姿态予以回应,“录”字的四个点,也做成向上的曲线,这与左上部的卷字的向下曲线形成对比,“人”字与“录”字及“家“字之间的穿插避让,各个字之间的协调照应,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安详。

(赵之谦刻“会稽赵氏双勾本印记”)

“会稽赵氏双勾本印记”,就是上面我们提到的,赵之谦为自己双勾的碑版本的印记,这算是他自己的自用印,赵之谦善刻多字印,篆刻人都知道,但凡篆刻作品,字越多就越不好安排,而此印九字,分三行,每行三字,似乎这样的布局是最板滞的布局,但我们看这方印中的每一个字,似乎字字独立,但似乎却又字字相关,每一个字都与其他字有关系,氏字最疏,却通过长长的一笔与“会”、“稽”、“双”互相牵挂,“印”字又与“本”、“记”互相关怀。“记”与“氏”有相同的长斜曲线,又呈现了不同的姿态,处处精妙,妙到毫发之间。这样的精品在赵之谦的作品中是常态,每一方印拿来仔细思量,都能看到赵大师无所不在的精妙艺术构思。

艺术天分,后天勤奋,在“不以印传名”的自我要求之下,赵之谦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横亘在中国篆刻史上的一座风光独好的山峰,在这座山峰上,我们可以看到更多别处不得见的绝美风光。

(【老李刻堂】之172,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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