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七年(982),北宋京兆府(今西安市)官员李延袭在荒郊野地里发现一块已经倒地的巨碑,他认出这块碑碑体是颜真卿的隶书,碑额则是李阳冰的篆文,简直“贵如珠璧”。经他动议,这块碑于当年八月二十九日被移回京兆府孔庙重立起来。这次迁移原委被一一记录、刻写在碑侧空白处。唐长安城基本毁于唐末战乱,五代初年复建时,仅大致保留了原皇城规模。本来位于皇城之外务本坊的孔庙和太学也相应北迁至原唐代尚书省所在区域附近,到元丰三年(1080),地方官吕大防主持将太学和孔庙部分迁入京兆府“府城东南隅”,即今西安碑林所在地,巨碑也当随之搬迁,进入碑林。
颜氏家庙碑
这块巨碑就是今藏于西安碑林的名碑《颜氏庙碑》,也是唐代书法名家颜真卿(709—784)晚年的一件巨作,又名《颜少保碑》《赠太子少保颜惟贞庙碑》《赠太子少保薛王友颜惟贞家庙碑》,额题《颜氏家庙之碑》;刻于唐建中元年(780)七月、立于同年十月,是颜真卿为其父颜惟贞(?—712)建庙所立。其尺寸规模,据《金石萃编》卷一〇一记为“连额高一丈一尺四寸四分,广五尺三寸;二十四行,行四十七字,碑阴同。侧广一尺二寸,各六行,行五十二字,并正书”。虽为颜惟贞庙立,但碑文将颜氏家族五服之内族人包括其中,可说是颜氏宗谱,故此碑可视为颜氏家庙碑,碑所在之庙则为颜氏家庙。
那么问题来了。《颜氏家庙碑》最初立在哪?也就是说,颜氏家庙究竟在哪?朱关田《颜真卿年谱》(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340页)“建中元年”条有“于敦化坊高祖颜思鲁故宅建颜氏家庙”,所据材料是《唐两京城坊考》卷三记,“(长安)敦化坊,西门之北,秘书监颜师古宅”。游自勇《礼展奉先之敬——唐代长安的私家庙祀》一文(《唐研究》第十五卷,2009年)附唐代长安私家庙祀分布图,也将颜氏家庙标在敦化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隅,南边便是曲江池。
这个定位其实不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长安坊里材料录自宋敏求《长安志》,而《长安志》各种明清刻本,自朱雀门东第五街升道坊以下,至朱雀门西第一街丰乐坊以上,包括敦化坊在内区域的内容,存在严重的颠倒脱落现象。辛德勇《隋唐两京丛考》(三秦出版社,1991年)“都亭驿考辨”条已揭示这一问题,并指出《唐两京城坊考》“敦化坊”下内容为误植,本当列于“通化坊”条,即朱雀街西第二坊。
唐长安城示意图
那么颜师古宅就应位于通化坊西北部,相应的,颜氏家庙也当从长安东南隅的敦化坊“迁回”位居城中的通化坊。这一重新定位,有利于我们把握《颜氏家庙碑》最初建立的环境,也将加深我们对颜真卿及其家族在长安的生活空间,以及颜、殷两家的世代联姻关系的理解(参陈尚君《殷颜世婚与文化传承》,《文汇读书周报》2017年2月6日)。
《颜氏家庙碑》额阴有十行正书,共九十字,以《碑额阴记》之名收录于《颜鲁公集》卷一五。这篇文字简单介绍了当时颜氏家庙的内部格局,我们可以由此获知颜宅的来由及其初唐以降的若干变化。《碑额阴记》写道:“高祖记室君国初居此宅,虢州君、舍人君侍焉,堂今置庙地。高祖妣殷夫人居十字街西北壁第一宅,秘书监君、礼部侍郎君侍焉。虢州君居后堂,华州君于堂中生焉,今充神厨。少保君堂今充斋堂。厅屋充亚献、终献斋室。”
颜真卿的高祖叫颜思鲁,是北朝末年著名学者颜之推之子。颜思鲁在隋朝曾任东宫学士,与后来撰写《大唐创业起居录》的温大雅同职。唐朝建立初年,颜思鲁为秦王府记室参军,故被颜真卿称为“高祖记室君”。颜之推的妻子、颜思鲁的母亲出身殷家,即上文所说“高祖妣殷夫人”。开皇二年(582)隋朝决定在龙首原南麓重建新城,并于次年完工迁都,颜思鲁一家随之搬进新城通化坊居住。这也说明隋初大臣多住在郭城北部、宫城南边坊里,当时囿于人力财力,郭城南边还没有建设,由此颜宅也不可能位于东南隅的敦化坊。
颜宅最初大体有两部分,即颜思鲁夫妇宅和颜思鲁母殷氏宅。颜思鲁的四个儿子分别于两处陪侍。与颜思鲁夫妇共居的,是曾任虢州刺史的“虢州君”颜勤礼和曾任太子通事舍人的“舍人君”颜育德。侍奉祖母殷氏的是秘书监颜师古和礼部侍郎颜相时。其中殷氏宅位于“十字街西北壁”,与《两京新记》云“西门之北,秘书监颜师古宅”位置一致。颜氏家庙神厨由颜思鲁夫妇宅后堂、颜勤礼宅改建而成,这里也是颜勤礼孙、曾任华州刺史的“华州君”颜元孙出生的地方,颜元孙弟颜惟贞即文中所谓“少保君”。颜氏家庙斋堂原本是颜惟贞宅的中堂,亚献、终献的斋室则原是颜惟贞宅的厅屋。景云三年(709),颜惟贞之子颜真卿应该就出生于这里。
唐家庙建筑平面示意图,采自甘怀真《唐代家庙礼制研究》
颜、殷两家世代通婚,颜思鲁母、颜之推妻为殷氏,颜思鲁妻也姓殷,是北周御正中大夫、麟趾殿学士殷英童之女,为初唐功臣殷峤的族妹。据《两京新记》载,原隋代蔡王杨智积宅入唐后改为唐郧国公殷峤宅,位于通化坊东南隅。颜思鲁长子颜昭甫即颜惟贞父亲,依旧与殷家联姻,颜昭甫妻即唐代著名书法家殷仲容的姐姐,其父叫殷令名,祖父殷闻礼是为颜思鲁夫人殷氏之兄,同为殷英童的子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二记,殷英童、殷闻礼、殷令名累代工书画,到殷仲容更是长于“写貌及花鸟,妙得其真,或用墨色,如兼五彩”。颜昭甫也不逊色,据颜真卿《大宗碑》记,颜昭甫工于书法,“善工篆隶草书,与内弟殷仲容齐名”。颜昭甫去世得早,据《颜氏家庙碑》追溯,颜惟贞“少孤育,舅殷仲容氏蒙教笔法。家贫无纸笔,与兄(颜元孙)以黄土扫壁,木石画而习之,故特以草隶擅名”,此事又见于颜真卿撰《颜元孙碑》,称颜元孙“少孤,养于舅殷仲容家,……仲容以能书为天下所宗,人造请者笺盈几,辄令代遣,得者欣然,莫之能辨”。可见,颜元孙、颜惟贞兄弟自幼长在舅舅殷仲容家,二人笔法皆承自殷氏,甚至常常代笔,几可乱真。
那么颜元孙、颜惟贞兄弟出生于通化坊,自立后又生活在通化坊,那他们成长所在的殷仲容家何在?由2004年出土的殷仲容夫妇墓志可知,殷仲容宅同样位于通化坊(参《唐殷仲容夫妇墓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07年第五期)。殷仲容妻颜颀还是颜师古的女儿,与颜元孙、颜惟贞父颜昭甫为伯叔兄妹,也就是说,殷仲容不仅是颜元孙、颜惟贞的舅舅,还是他们的表姑父。颜惟贞弟兄虽自幼成了孤儿,养于舅家,却并没有离开通化坊。
唐隆政变后,睿宗即位,改元景云,政变功臣、睿宗诸子李隆基兄弟五人皆封王开府,颜惟贞因政治清白入薛王府任官,目前传世颜惟贞于景云二年(711)撰文并书写的《萧思亮墓志》,落款便是“中大夫行薛王友颜惟贞”。他与当时朝廷文官贺知章、殷践猷、陆象先、寇泚等人私交甚好。转年(712)七月,颜惟贞不幸病故,留下颜夫人与十个孩子相依为命,其中就有当时仅四岁的颜真卿。靠着颜夫人大哥的鼎力帮助,颜惟贞的子嗣才得以顺利长大成人,而颜夫人之兄正是颜惟贞的生前好友殷践猷。殷践猷去世于开元九年(721),颜真卿曾为其撰写墓碣,称殷践猷学识渊博,开元初年曾与元行冲、韦述等同修王俭《七志》《群书四录》等书,与贺知章、陆象先、颜元孙、韦述等交情甚笃。殷践猷的宅第,也在通化坊,照顾颜真卿一家可说相当便利。
除了舅舅殷践猷,对颜真卿才学成长发生深刻影响的还有伯父颜元孙。至德二年(757)颜真卿为颜元孙重立神道碑,并亲自撰写碑文,从中我们可以知道,颜元孙曾深受唐玄宗的看重和礼遇。景云二年(711)李隆基以太子身份监国时期,曾任颜元孙“独掌令诰”,并令他鉴定宫中书法藏品,还赏赐“藤笺、笔墨”等物。自幼丧父的颜真卿受到颜元孙严格的知识和才能训练,因此他在《颜元孙碑》末写道,“真卿越自婴孩,特蒙奖异,且兼师父之训,岂独犹子之恩”,特为自己与颜元孙亲缘之外的学缘记下一笔。颜真卿后来的深厚学养和精绝书艺,固然得益于家学渊源,但更重要是少年时代得到殷践猷和颜元孙两位家族长辈的指点,而这些正发生在长安通化坊颜、殷两家族宅之中。也就是说,颜家自隋朝建立大兴城之初起便住在通化坊,殷家至晚从初唐也落居于此,两家同居一坊的局面得以长久延续。
初唐时代的通化坊除了颜、殷两家,还住着著名的书法家欧阳询。《长安志》“秘书监颜师古宅”条下原有注文写道,“贞观、永徽年间,太长少卿欧阳询、著作郎沈越宾亦住此坊。殷、颜即南朝旧族,欧阳与沈又江左人士,时人呼为‘吴儿坊’”。欧阳询十四岁丧父后,为其父好友、陈朝著名文士江总收养,因此自幼便博学多识,尤其写得一笔好字,书法名声甚至远播异邦。陈朝灭亡后欧阳询随江总进入隋朝,于太常寺任官,入居通化坊的时间很可能也是开皇三年。唐朝建立时,欧阳询已年过六旬,但仍受重用,与颜师古同为初唐各项文教事业的骨干,也经常参与宫廷法书的鉴藏活动。贞观初年,太宗于弘文殿整理四部群书,同时建立弘文馆,欧阳询充任学士,并与另一位初唐书法名家虞世南一道在馆内教示京官五品以上弟子练习书法,并确立初唐时代的正书楷则。由此可见,唐初通化坊可说是一处与宫廷文化事业有着密切互动的坊里空间。高宗朝进入弘文馆的拓书高手冯承素的墓志近年得以出土,这位初唐书法名家生前也住在通化坊(胡戟、荣新江主编《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080,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因此,通化坊一区在中国书法发展史、乃至书画传承史上的意义,实在值得大书特书(参史睿《唐代长安通化坊江南士族的书学传承与法书收藏》,《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研究续一》,陕西师大出版社,2013年)。
冯承素墓志拓片
颜师古曾是高祖李渊最信任的笔杆子,武德年间,“军国多务,凡有制诰,皆成其手”,玄武门之变当日的危机关头,李渊紧急召集七位心腹大臣问询原委,颜师古赫然在列。这也使得李世民上台之初即剥夺了颜师古的草诏之职。颜师古贞观朝任职秘书省,从事校雠典籍,但终非太宗亲党,仕途颇不顺利,其本传称,“师古既负其才,又早见驱策,累被任用,及频有罪谴,意甚丧沮”,晚年郁郁不得志,颜师古最终选择“阖门守静,杜绝宾客,放志园亭,葛巾野服”的清静生活,并开始“搜求古迹及古器,耽好不已”。颜家素善收藏,颜之推时代,家中便有数卷“二王真迹”,颜师古延续了这一家族传统,继续收集字画古玩,由此也使通化坊颜宅成为一处珍品荟萃之所。颜师古大概没想到,自己失去的“代立王言”之笔到玄宗朝初年又回到了颜家子孙颜元孙手上。当时颜元孙密友圈中,有开元初年撰写《两京新记》的作者韦述,同样身出名门,学养深厚,也好收藏,据其唐书本传,韦述“家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已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我们或可借此推想通化坊颜宅的文化氛围,这也正是大书法家颜真卿出生、成长的环境,而将颜氏家庙建立于此,也表明颜真卿对颜氏百年祖宅的情感认同。
日本金泽文库藏《两京新记》卷三残本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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