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书法家?时下约定俗成的界定好像是这样的:在书法家协会这类准官方组织中有显赫的位子,各种展览中不做评委就获大奖,经常在书法类专业杂志和其他媒体上出现姓名及其作品,凡有人求字必须出多少钱一平方尺,拍卖会上不断刷新他作品价格的纪录,身边有一大帮学生,学生的作品集和书房纷纷请他题名、题写、题字……

 我的老师、年逾古稀的柳曾符教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大学执教多年的是这样两门课程:中国文字学和书法学,而且写得一手好字。理应是书法家的他,似乎又不是上述定义的“书法家”。质之老师,笑而不答。好在老师写的有关书法的文章、专著已有几十万字,足够我们揣摩。
 柳师文字随机而发,夹叙夹议,并不在建构什么体系。我认为他最想强调的有以下四点:
 第一,不要忘了书法艺术是从实用中延伸出来的。
 艺术、审美、创作之类的概念是西方舶来品。中国古人想把汉字书写得好看些,其“艺术追求”或“审美冲动”在最初恐怕并不等同于西方艺术家的“创作过程”,而具有自己独特的心理体验和视觉效果。
汉字书写,本来为了交流,字写得好看与否,是实用过程中产生出来的副产品。对于此意,对于这一过程,柳师曾有十分形象、生动的描绘:“科举时代的书法当称 ‘小楷时代’。这就等于我们前一个时期考‘托福’一样,可以压倒一切。小楷的特点,一是准,手眼要准,二是要匀。这和我们射击比赛一样,一枪10环,60 枪600环,当然不是个个都是600环,但不会差得太多,至少都是能上场的选手。这些人最小的也要生在1880年左右,那是我的祖父辈,因为再迟那就要废科举了。到了他们下面一代人,基本功就差了。陆维钊先生就对我说过,邵裴子先生说他楷书功夫不够。……陆先生的字聪明而有霸气,花样也多,但他自己知道他们时代的缺点。白蕉先生曾说他练字时能在虎口上放一杯水,临《九成宫》可以在太阳中和帖放在一起照,一丝不走,但是他的字薄,功力仍不足。”“这两代人相比,也不能说小楷时代全无缺点,如有的话,就是所谓馆阁气。但到了他们下一代人,没有馆阁气,就又成了他们的缺点了。所以事物总是辩证的。”

 第二,当代书法的致命伤是误将毛笔当硬笔。
什么时候出现的毛笔?什么时候中国人开始以毛笔作为书写汉字的主要工具?这些问题和细节一下子不易弄清楚。不过,不同的书写工具会导致不同的书写感觉。现在的人们常用的是钢笔之类的硬笔,习惯成自然,一旦重操毛笔,难免下意识地将毛笔当成了硬笔。工具是毛笔,趣味是硬笔,既不能理解也不能体现毛笔的内涵和变化。去年九月,柳师在首都师大举行的书法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坦陈:“硬笔替代毛笔的实用,降低了人们对毛笔使用的熟练度,再则使学者与书家分离。学者的风范为书法源泉,学者与书家分离的结果,使书法的精神内涵不能再居于学术与艺术顶峰或第一把交椅的地位。”从前书法家多学者,且大多在高校,如沈尹默、胡小石先生等,以及稍后的朱东润、钱玄同、柴德庚、王蘧常等,而现在因钢笔的使用导致学者和书家产生分离的现象,大教授不再是书家。毛笔精神的丧失,硬笔意识的泛化,不光会造成学者与书家的分离,而且会促使“书法艺术接近娱乐或成为单独的商品”,柳师如是说。

第三,只练字不读书,书法仅完成了一半。
这层意思,柳师文章《从赵之谦论学丛札看书人的学行》说得十分详尽。转录于此:
 从前曾看赵之谦的《章安杂说》,那是行书稿本,小楷颇曼妙。我最爱书中所说:“求仙有内外功,学书亦有之。内功读书,外功画圈。”片言中的。内功读书,在书法上最初是不易见其功效的。初起时全是外功画圈的风头,时间越久,功夫越纯熟。但至一定阶段,内功的比重将逐渐显现。康有为说“书法唯气息最难”,是说得一点不错的。读书做学问,功夫不易显现,但要耐得住寂寞。何绍基曾与人说用功须闭户:“正经用功,只有闭户一法。逢人开口谈学问,其学问可知,逢人开口谈诗文,其诗文可知。今人但求人知,不劳自家心得;有人夸他是名士,是才子,便宠耀十分,真是可鄙!对客挥毫,动辄累纸,间出奇语,喧然传颂,譬如飞蚊一响,岂百年安身立命之地乎?”可惜终是做外功的人多。但没有内功作为衬托,外功反增其丑,艺术变成了技巧。……李瑞清尝痛论写字而不读书是“手技”。柳师对古人观点的串讲和发挥,真是痛快淋漓!
第四,书法之所以成为艺术,就在于表现人格和性情。书法的实用性和艺术性,其分水岭在哪里?柳师认为书写者一旦凭藉实用中培养、训练出来的技巧,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地显示个人的人格、性情,书法便产生了艺术性。所以,书法可供欣赏的是什么,就是书家的人格和性情。
他在《中国现代书法教育浅析》一文中开宗明义地讲:“汉字书写原为实用,书法从属于汉字,爱美乃人之天性,书写时随显作者之心性,书法乃为艺术。”柳师断言:“书法一道,技法而外,亦唯人格,技法在精研而熟练,人格则在修养而精进。书法,书法,唯此而已。”道理何在呢?他阐释道:“图画所写山川人物,有客体可以比附,而中国书法所表达的全是作者本来的胸襟心性,全恃作者本人塑造,不似图画有外物可以凭藉,难易判然。”在《什么是书法》一文中,柳师详绎其意:“书法的源头是人的精神。画家要画的人物,只要张开眼睛就看见了;要画名山,爬上去就是了;要画大川,走去就是了。书家心中的高山大川,却要书家自己打造出来,一虚一实,从无到有,一难一易,相去天渊。要想做大书家、大师,则当行如泰山、德如北斗,成圣成贤。……所以书家崇高,书家少,书家难。中国书法是人格的象征。这种以虚为实,以汉字为载体的高度人文精神产品,也只有人文深厚的中国才有幸出这种形义文字,出书法,出书家。”“古人读书主在学做人,学习的工具则是毛笔,学进毛笔字亦进,学成毛笔字亦成。学成后人格伟大,书技亦伟大。人成圣书亦成家,人受崇拜,书法亦受人崇拜,人书不分,书是副产品,所以说书如其人。书法画的是人、是仁。”原来,柳曾符先生是一个书法的原教旨者。
明白了柳曾符先生的祈向,我们再去追究他到底是不是书法家,恐怕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柳曾符(1932-2006),生前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训诂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培训中心教授,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主要著作:《中国现代书法概论》《陈道日召论经诗难字试释》《大学书法新编》《柳曾符书学论文集》《隶书基础知识》《柳诒徵劬堂题跋》《柳诒徵书法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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