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画语言是形状面积语言(当然还有质感),结构语言是局部空间语言,墨韵是色彩语言,章法是整体空间语言。
书法是黑白空间艺术,书法家饱醮浓墨在宣纸上作书,创造一个或一组或多组由一定的笔画、线条构成,具有一定的空间形象特色,同时具有一定的笔墨韵态的汉字形象,表达艺术家情感。这里显示,书法艺术物质形式的构成,除了点线、结构二要素,还有很重要的两个方面,即墨韵和章法。
笔画由其形状大小构成其视觉冲击力的来源,结构以其空间形式张力大小构成其艺术语言力度,墨韵以其丰富、细腻的笔墨聚留形式,构成书法艺术视觉语言的一部分。章法则以其丰富多变的整体结构形式,完成书法艺术语言的最后“组合”,使完整的作品得以形成。笔画、结构、墨韵、章法与书法的效果、视觉冲击力的关系存在这样一些变化规律。
首先我们解释墨韵。
我们说墨韵是一种色彩语言,因为书法艺术物质构成的这一要素,是以墨色在特定空间、运动形式中的变化来构成其艺术语言特色的。根据古代绘画理论,墨分五色,有焦墨、渴墨、浓墨、灰墨、淡墨。书法中,绝大多数的书法家喜使浓墨,但也有些人好用焦墨或淡墨。如清代著名书家王文治,史传其就好以淡墨作书,在书史上有“淡墨探花”之称;而清代另一位大书家刘墉好用浓墨,则被称为“浓墨宰相”。浓墨作书,笔画饱满酣畅,整体书法形象神完气足;淡墨书法,笔画清雅灵秀,宛如蝉翼,墨的洇渍重叠纹理判然,也别有情趣。一般地说,视知觉对色彩的感受,生理与心理的反应都是颜色从重到轻,这是人类视知觉对色彩产生反应的普遍规律。所以书法中,墨色的选择主要在浓墨;间以渴墨、焦墨甚至灰墨,这样的作品也常见。由墨色焦、渴、浓、灰的变化,自然构成一个墨泽色彩变化的回旋之流,从而丰富书法形象对力、节奏的表现与传达。我们通常欣赏书法,看的是字帖,由于印刷制版过程中,胶版对书法作品的细腻墨韵变化层次未能如实反映,所以我们所见书法,字字浓墨如漆。实际上我们到博物馆看原作,效果远非如此(现代印刷技术已经能解决这个问题,但这种高保真、高清晰度的印刷品价格尚昂贵,普通读者难以承受)。笔者过去看王铎的书法,从书帖看都是一味的乌黑发亮,但后来到博物馆看了原作,方知王铎的运笔起伏,远比印刷品给人的印象要丰富。实际上,行草书在运笔过程中,实笔与虚笔(实笔与虚笔:“实笔”指由实际存在笔画构成的点线;“虚笔”指由笔画和笔画间连带而产生的线条)因为运笔时所受之力的不同,其墨彩变化也很不一样。相邻一笔可能是浓浓的实笔,而轻轻一带而过,无意中“拖”出的笔道,很可能墨色会呈现出一种很自然、优美的灰色。这种效果只能在运笔精熟、创作心态十分放达、完全漫不经意的情况下才能出现;一旦有意求之,可能反而不可得。而这种在原作中清晰可见的灰色笔调,在普通印刷品中经机器油墨涨压,几成黑色,肉眼很难看出来。所以历来书家都提倡学书法要观摹原作,这是很有道理的。
墨韵变化的一条主线是浓淡,另一条主线是“燥、润”。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其所著书学名著《书谱》中指出: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豪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
孙过庭这段文字非常著名。前面讲的是笔画造型的多样化统一及一个作品的整体和谐问题。后来接着讲书法运笔的速度与墨色变化技巧——运笔的速度不能太单一,快与慢要交叉使用,这样做的结果,是笔墨效果的层次化、多样化。众所周知,快运笔,单位时间内墨的下注必然少;慢运笔,单位时间内墨的下注必然多。少则躁,多则润,躁、润、枯、浓相间,书法的线条之流在点画大小、长短,空间摆拉、平衡及墨色焦黑、浓灰之外,又多了一重“运动节奏”的变化;书法的线条,由此有了类似于音乐乐音“音色”清浊的视觉变化。这就使书法对人类情感的传达趋于更细腻、微妙、丰富。所以孙过庭说“穷变态于豪端,合情调于纸上”,如果能极尽用笔快慢、枯浓、燥润的变化,书法的表现力则大大加强;人类情感千重万叠,通过变化细腻的视觉“音符”都能丝丝入扣地表现出来。(“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笔者以为是一种书法运笔的时序描述。正当“润”时加快速度让它产生一些“燥”笔;正要“浓重”时马上又加快运笔使它变化出“枯”的效果。这是骈文的偶句,采用了“反”对语式,但意思大体相同,说的都是运笔的速度问题,要“留不常迟,遣不恒疾”。)
运笔速度与墨韵的关系极为密切,对此孙过庭在《书谱》中还有一段阐述也非常有价值:
至若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这段话多藏玄机,如能深刻领会其奥义,对我们开拓笔墨境界、丰富“墨色”语言一定大有裨益。“淹留”、“迟重”指慢运笔,“劲速”、“迅速”指快运笔。“劲速者,超逸之机”说的是运笔之中的快速行进,容易获得不同凡响的笔墨效果;这里一个“超逸”,其所涵盖的笔墨境界五色烂然之状,非笔者语言所能传达,只能靠读者自己去想像、体会。“迟留者,赏会之致”也一样——缓慢用笔,能创造非常丰富的、使你反复品味咀嚼仍觉意味无穷的笔墨意象。这里的“赏会”,也隐藏了无限玄机,它是一个包含万千意象的“面积”,蕴涵无限多的笔墨境象品类。总的来说,“迅疾”运笔之“超逸”与“迟重”运笔所获之“赏会”,它们在笔情墨韵境界的构成上是不同的,前者是速度、力量的结果,后者是则如一碧清潭,表面澄静如鉴,水底波澜暗涌。总之它们都含有无穷意蕴——峥嵘烂漫,一切均付指腕推格挥运中。
运用速度变化,可以创造丰富的笔墨意象,形成细腻多变的“视觉音响”(康定斯基)语言,实现书法语言与艺术家深层情感的对接——这是孙过庭速度与效果理论的第一层次。孙过庭是个杰出的理论家,也是一个杰出的创作家,他在两方面的造诣和成就,均苦心孤诣,为一般书法家或书法理论家所不及,所以他的《书谱》既是笔墨精妙的草书杰作,同时也是一篇思想精深、丰富的书学理论宏文。他的临池实践高度,使他对创作心理有不同凡俗的体验,这种体验弥足珍贵;而他的理论家的修养、睿智,又使他有足够的能力,探骊得珠,揭示书法艺术奥秘。就运笔速度、效果关系而言,在一般书法理论家阐述的终点处,孙过庭没有停止,他进一步深入探索,提出“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揭示了高层次的艺术技巧对立统一规律。孙过庭认为,在速度问题上,如果一个书法家能娴熟掌握技巧,反其道而用之,则能创造更杰出、精彩的笔墨意象。换言之,突破一般的运笔规律,创造性地变换运笔速度与技巧,能取得多层复合(“会美”)的美的意象;书法的墨象,在运笔之道的辩证运用中将产生超逸群伦的巨大飞跃。
章法是一种整体空间语言——通过各具形态的不同汉字书法形象的排列,营造一种书法作品的整体格局“语汇”,协助或强化单个艺术形象对艺术家审美理想和内在情感的表现,最后完成书法艺术形式的塑造。前引孙过庭书论,有“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之句。此语前半句说的是单个艺术形象内部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后半句说的是单个形象与整体作品的关系。接着又说要“和而不同”、“违而不犯”——此一语通贯所有书法基本要素:无论是点画、结体、墨彩、章法,都应遵循此原则,做到表现形式的多样化与作品整体格调的统一。章法是单个汉字书法形象之间排列的学问,它是一种技巧,同时也是一种表现语言,因为书法艺术所要展现的艺术家个性、情采,除了见之于点画仪容、结构张力、笔墨韵致,还有重要的一方面即其黑白空间排列。不同的空间排列形式,绝对对书法艺术的“倾诉”效果产生影响。这一点笔者曾做过试验,并获得验证。比如正体书法,在空间排列形式上,它是最单一的,似乎其“语言”功能很弱,不能指望产生什么效果,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笔者曾将唐代两位大书法家的作品作一对比——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和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原碑的空间格局是这样一种态势:《颜勤礼碑》紧密而浑满壮实,《雁塔圣教序》则空疏而灵宕。这可以说既是两位书家艺术表现、理想旨趣的差异所在,也是两种造型形式。(颜体点画浑壮、结构宽博,褚体点画纤巧、结构空灵。两种形式类别,舍去书家主观愿望不计,其形式自身也有相应的空间格局要求,否则浑壮、空灵的形式效果得不到最佳实现。)空间格局的视觉反应客观要求所趋。改变其格局,原书法形象所着意追求的书法语言境界顿时会被削弱甚至丧失。产生这样变化的原因,在书法形象的表现离不开书法空间的陪衬。
一个书法作品,单纯从形式看,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音符”,“音符”的视觉冲击力如何,不但依赖于其自身“音高”(面积)、“音色”(墨色),还依赖其“音长”,即其空间距离。改变其空间格局,笔墨的视觉效果就会发生微妙变化,浑壮的不再浑壮,灵秀的不再灵秀;显然,艺术家所要表现的艺术理想,就无可避免地要受到损害。对于抒情性较强的行草书书法,章法的“艺术表现语汇”意义更大。跌宕起伏的行书、参差错落的草书、盘旋飞舞的狂草,其丰富的张力关系变化,有相当一部分,靠的是整体空间关系的“衬托”而得以成形的。竖向形式的行草书,要表现激越的情致,必然要在横向空间的双向交叉拓展上下功夫,这样方能取得痛快淋漓、酣畅尽兴的效果.即便横式的作品,空间章法也同样重要。好的空间布局,能使每一个书法形象“优游自在”,如鱼得水,而且整个作品气脉一贯,书法形象精神抖擞,富有感染力;反之,空间格式不对,书法形象彼此冲撞、冲突,那么作品就会显得软弱无力。著名书法家沈鹏先生曾在《书法报》上著文,呼吁商家、牌匾制造者制作书家题字牌匾时不要太“粗暴”,因为有一些书家题匾,原书迹点画仪态和空间格式都没有得到应有尊重,弄得“面目全非”,外人不知其中奥妙,以为书家原作如此,使书家无端承受许多不白之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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