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英
展览海报
“书之大者——杨守敬的书法艺术”正在武汉美术馆举办。展期从2月26日至4月7日,此次展览展出45件作品及部分出版文献以及图片,其中包括杨守敬各个时期的40件书法作品,含《评碑记》《评帖记》《学书迩言》原稿及5位与杨守敬有过密切交往的吴昌硕、张之洞、张裕钊等友人作品。展览以杨守敬一生的学术历程入手,通过杨守敬与湖北、杨守敬与潘存、杨守敬对日本书坛的影响、杨守敬的朋友圈四个版块进行梳理和呈现。
我们注意到展品中有《学书迩言》原稿,这是清末民初的书法论著,是杨守敬对历代金石碑帖以及书法家等各个方面的论述合辑,具有十分重要的书法理论价值和史料价值。这部著作与杨守敬和日人交往关系密切,杨守敬虽然在日本只待了短短四年,但是他的影响极其深远,被日本书法界称为“日本近代书道之父”。
《学书迩言》:杨守敬与水野疏梅的交往实录
程俊英
《学书迩言》,稿本,一册。此书为杨守敬应日本人水野元直(疏梅)之请而作的书学著述,时年七十三岁。该本高22.7厘米,宽18厘米,为红格十行本墨书,每页书下方印有“老三益”三字,靠右一行之外印有“年月日第号”等字样,每行上下格式成弧形,各页所书行数不等,字迹遒劲,纵横跌宕,古朴自然,字间有涂改之处,共五十页,订为一册。封面无字,首尾略有残损。原稿现藏湖北省博物馆。一九八二年文物出版社曾印行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单行本。日本则有大正十五年(1926)出版樋口铜牛疏释所撰之《学书迩言疏释》。今人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亦收录了《学书迩言》。①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封面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学书迩言》内容分为绪论、评碑、评帖、评书四个部分。杨守敬在绪论中指出:“梁山舟答张芑堂书,谓学书有三要:
天分第一,多见次之,多写又次之。’此定论也。尝见博通金石,终日临池,而笔迹钝稚,则天分限之也;又尝见下笔敏捷,而墨守一家,终少变化,则见少之蔽也;又尝见临摹古人,动合规矩,而不能自名一家,则学力之疏也。而余又增以二要:一要品高,品高则下笔妍雅,不落尘俗;一要学富,胸罗万有,书卷之气,自然溢于行间。古之大家,莫不备此,断未有胸无点墨而能超轶等伦者也。②
杨守敬重视品性和学养,在梁同书“学书三要”的基础上补充了“二要”,指出古代大家,无不具备“五要”的素养,阐明了读书和艺术修养之间的密切关系。
他在绪论中通过对秦汉以来书法史的梳理和六朝碑刻的辨伪,叙述了历代书法的演变和各种碑版的特征。③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在评碑部分,杨守敬将历代百余种碑刻按照篆、隶、真、行草分为四类,并依次做出中肯地评述。如杨氏在评篆书时论《石鼓文》,“或以为大篆,出于周宣王史籀。然以《说文》所载籀文校之,殊不合。郑夹漈以为秦时物,亦无确据。马定国以为宇文周时作,苏绰虽事事仿古,未必有此绝诣。且此鼓已见初唐李嗣真之书品,时代相近,未必遂目为古物。近时有以为周成王时作者,差为近之。常熟杨沂孙学之,自称历劫不磨;吾友吴仓石仿之,亦喧传一时。”④石鼓文为秦系文字中的重要作品,虽从西周金文发展而来,但无多装饰,呈现自然的特征。其笔画匀整,结字疏朗,在这一时期具有典型性。⑤杨氏对石鼓文的字体及所作时代进行了详尽地考证,并通过杨沂孙、吴昌硕对石鼓文的临习和推崇,说明石鼓文在秦汉篆书中的重要地位。他从碑刻原石、翻刻、出版与收藏的源流、秦权量、秦诏版、汉印、瓦当、货币等方面分别做了精准地评述。他还认为:“学篆书者,纵极变化,不能出其范围”,并通过对六朝碑刻的研究,总结了篆书的学习方法和风格特征。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杨守敬将隶书分为汉隶和晋隶两部分进行细致地分析,引其师潘存语云:“《礼器》方整峻洁,如楷书之有《庙堂》、《礼泉铭》自是分书正宗。”他对《礼器》在汉隶中的经典地位十分推重,并提出:“学分书者,从之入手,绝少流弊。陈墨卿、陈曼生所以独出冠时,姚伯昂力摹《曹全》,终落次乘者,此也。”⑥他认为《礼器》、《开通斜褒》、《石门颂》等方整、俊逸一类东汉隶书才为隶书的正宗。关于晋隶,杨守敬认为,《孙夫人》、《太公吕望表》《好大王碑》等碑刻,虽为工匠为之,亦有古意,值得研习。
关于真书,杨守敬以为南朝的晋宋之小大《二爨》、北朝寇谦之《华岳》、《嵩高》二通具有分书的体格,为最早入碑版者。他还将魏碑、北碑、隋碑分别做出客观的评价:
北魏《张奢》、《贾思伯》,淳古遒厚,虽剥蚀过甚,而所存完字,皆为至宝;《大公庙碑》、《张猛龙碑》,整方折,碑阴则流宕奇特;《李仲璇》间杂篆体而精劲绝伦;《敬使君碑》,化方为圆,暗用篆笔,而流美无对;《孝文吊比千墓》,瘦削独出,险不可近。皆北朝之杰作也。⑦
北魏造象,至今存者,盈千累万。其最佳者,有龙门之《始平公》、《孙秋生》、《杨大眼》、《魏灵藏》,谓之《龙门四品》。后又增至二十品。迩来学北碑者,大抵皆从此入手。⑧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他逐一列举魏碑的风格、特征,分析魏碑在北朝碑刻中的重要地位,体现其推重魏碑的书学思想。清代碑学兴起,从早期的师法隶书,到中期的师法篆书,到后期推重北碑,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其中阮元、包世臣、康有为贡献最大,杨守敬师北碑的思想和康有为如出一辙。此外,他还对北魏墓志如《刁遵》、《司马升墓志》以及郑道昭诸碑、《泰山经石峪》、《匡喆刻经颂》、南朝小楷的书法风格、作者、出处、藏地等分别作了细致地评述。杨守敬认为,隋代《龙藏寺》、《贺若谊》开启虞、褚之先声;《赵芬残碑》、丁道护《启法寺》为颜、柳之弥祖;虞永兴之《庙堂碑》风神凝远;欧阳信本之《礼泉铭》为楷法极则、《化度寺》最为醇古;褚河南之《雁塔圣教序》最善形状,有劲拔之致;李北海之《李思训碑》风骨高骞;颜鲁公书之气体质厚,不可亵视;他对唐代及唐代以前碑刻的理解和品评,形成了杨氏的碑学思想,亦为其编撰《楷法溯源》以唐为断的重要根据。
杨守敬在《学书迩言》的评碑中还认为,行草入碑始于唐太宗《晋祠铭》,《怀仁集右军圣教序》为学者所宗,宋人书碑多为杂行草,蔡忠惠《洛阳桥》最为整饬,元人书碑之存者以赵松雪为最多等等。这些认识,暗含着其重碑的同时对传统帖学的关注。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在评帖中,杨守敬将帖分为三大类:第一、集帖,包括《淳化阁帖》、《停云馆帖》、《戏鸿堂帖》、《玉烟堂帖》等三十余种;第二、某一家法帖,包括钟繇《宣示帖》、王右军《兰亭序帖》、苏东坡《西楼帖》等二十余种;第三、小楷帖,包括王大令《洛神十三行》、王右军《黄庭经》、王右军《乐毅论》、颜鲁公《小字麻姑仙坛记》等十余种。这一部分对历代刻帖流传、真伪、优劣等,进行了详细地考证和评述。如王羲之《黄庭经》,杨守敬指出:“王右军书《黄庭经》,《黄庭经》传本甚多,余见‘宋拓本’与《乐毅》同笔法。又一刻本,则清挺峻拔,是《停云》祖本。《馀清斋》所刻则是褚临。后附右军《霜寒帖》,亦疑褚临,秀雅绝伦。《诒晋斋》刻本则纵横跌荡,如生龙活虎,大抵唐人临本。刘石菴以为光尧御笔,非也。然孙过庭所谓‘书《黄庭经》则怡怿虚无’者,亦不似。”⑨这种对《黄庭经》不同刻帖流传风格的讨论形象而生动。此外,他还以“刚劲”之气论鲁公行书,“古劲绝雅”论怀素草书,可见其对唐人行草的推重,而对刻帖真伪、优劣的考评客观翔实。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杨守敬在评书时以宋代为起点,从苏东坡、黄山谷、米襄阳到赵松雪等五十余位书家,逐一进行了品评。如评苏东坡书,“自是有宋第一,流传既多,沾溉亦众,不能悉举。今略择其最烜赫者,如《快雪》所刻诸札,《经训堂》所刻《楚颂帖》、《烟波叠嶂帖》,皆于‘二王’后独出冠时,别出生面。或以掩笔少之,或谓其学徐季海,皆皮相也。《洞庭春色》、《中山松醪》,颇用侧锋,然是坡公本色。《秋碧堂》刻之,亦未为过,故《经训堂》复刻,钱梅溪以为伪作,非也。《送叔诗之岭南诗》,擘窼书,老横古厚。郭兰石跋,谓如‘老熊当道,百兽震慑。’是善形状。”评黄山谷书,“流传者不如苏书之多,而伪迹尤众。若集帖所收手札及墓志稿,尚是真迹。”⑩这一部分对历代书家作品的风格、著作版本、真伪作了客观地判断和评价,持论公允。
《学书迩言》中,杨守敬还对日本书家书迹作了研究。在该书的后半部分,他对日本书家和铭文作了考评,如论日本高僧,“自以空海为第一,殊有晋人风,小野道风次之,行成卿、鱼养又次之。”其所作评鉴客观而恰当,至今仍为日本学界所推重。其评日本铭文《道澄寺钟铭》、《铜灯台铭》,认为“金刻《和铜题名》最为高古,神似颜鲁公”,“《佛足迹记》虽属和文,亦书法之别格,足自立者”等。这些关于日本的碑刻和书迹的考评,体现了他对唐碑的推崇和对日本碑刻铭文风格的肯定。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杨守敬在《学书迩言》序中自述到:
余三十年前,有《平碑记》二卷、《平帖记》二卷,庚辰东渡日本失之。厥后虽好翰墨,未有著录。辛亥避乱沪上,有日本水野元直(字疏梅,福冈人)来从余学书法,求余指示学书门径。余因所藏碑版、集帖,皆陷于鄂城中,无一携出者,但凭记忆,必多遗漏。又念余五十年辛苦搜辑,虽不逮翁覃溪、吴荷屋、张叔未诸先生之精博,然以视并世诸君,或亦未遑多让,如无一字存留,未免负负。
杨氏此书既是为水野所制定的学书方法,亦包括历代书法演变、碑版特征、书法本质、书家风格等丰富内容,穷搜博采,资料简赅,杨氏的碑帖鉴藏和书学思想可从品评中窥见一斑。
杨守敬 《学书迩言》手稿 现藏湖北省博物馆
杨守敬精研书法碑帖数十年,在耄年病中写下了此手稿,亦是一件艺术精品。其书风古朴苍劲,笔力充盈,起笔处多为侧锋,行笔流畅自然,墨色变化丰富。结体上多向右上方倾斜,自然灵动。在章法布局上,通篇行距大于字距,字间有涂改处却与全篇相得益彰,与红色界格形成疏密对比,首尾呼应。值得注意的是,《学书迩言》在日本刊行时,樋口铜牛将全书分为碑评、集帖、专帖、今帖、行草帖、小楷帖、评书七章,序言移为后记。在刊印的大正本与手抄本之间有些差异和讹误,主要是抄录、修改、取舍、断句上的错误以及排印错误和改动。
①崔尔平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版,第712—743页。
②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③杨守敬认为:“秦之小篆,汉之八分,各臻极则。魏晋以下,行草代兴,篆分遂微。然右军之工草隶,所云隶者,即今之楷书,而世传《乐毅论》、《黄庭经》、《东方象赞》、《曹娥碑》等小楷书,结体与分书迥异。今以晋之《爨宝子》、刘宋之《爨龙颜》、前秦之《邓大尉》、《张产碑》观之,明是由分变楷书之渐,而与右军楷书,则有古今之别。”可参见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2页。
④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页。
⑤关于石鼓文的年代和研究,可参见唐兰著《石鼓年代考》,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58年第1期;朱天曙著《中国书法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丛文俊著《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8—330页。
⑥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5页。
⑦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页。
⑧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9页。
⑨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86页。
⑩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杨守敬著,陈上岷注《学书迩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东京学芸大学书道教育研究会副秘书长、全日本华人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文中插图由作者本人提供
此文章为原创,任何个人或机构在未经过同意的情况下不得擅自转载或引用用于商业用途。如有用于商业用途的目的,请提前联系我同意后方可操作。
,转发了
评论(0)